14
宋玄站在摘星閣的樓頂遠(yuǎn)眺。
從他來到大堯以后,他經(jīng)常站在這里:這里能看到皇宮的全景,跟摘星閣一樣的死氣沈沈,陰冷迫人。
或許摘星閣比皇宮稍好一點(diǎn)。
這里有風(fēng)。
而皇宮里,卻連風(fēng)都被擋在了朱墻之外。
姬云羲問他:“祭司在想什么呢?”
宋玄遲遲未答,半晌才說:“大堯就是這樣的嗎?”
“大祭司說我是堯人,只是在南圖生活的久了,便記不太清大堯的樣子了?!?/p>
他來了以后,只瞧見了皇宮,只住過這摘星閣。
似乎一切都是讓人快活不起來的樣子。
姬云羲跟他一起倚在欄桿上,盯著烏沈沈的天空,和那遠(yuǎn)處的宮殿:“是啊,大概就是這樣的罷?!?/p>
“那這外頭呢?”
“這外頭?”姬云羲不知想了什么,似乎也不甚起意。“也是差不多的罷。”
宋玄頗有些意興闌珊。
“你還恨我嗎?”姬云羲問。
宋玄說:“我不知道?!?/p>
他真的不知道。
人的感情太過復(fù)雜,以至于他也辨不清是非愛憎了。
“你還是恨我罷。”姬云羲意味不明地說。
至少長久。
15
宋玄在盛京熬過了冬,挨過了夏,正正好一年的時(shí)候,圖國與大堯終究是開了戰(zhàn)。
彼時(shí)盛京官員不過是些應(yīng)聲蟲,各個(gè)粉飾著面子上的太平,宣稱大堯國富民強(qiáng),區(qū)區(qū)南圖不足為患。
而姬云羲,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由著他們吹捧。
到了戶部核算的時(shí)候,卻說要建新的宮殿。
宋玄當(dāng)時(shí)就在邊上,眼瞧著那戶部老大人顫著胡子,眼淚都要下來:“圣上,國庫空虛、邊關(guān)吃緊,當(dāng)以大局為重——”
在這個(gè)光景,敢說出這樣的一句話,都算得上是有膽魄的了。
姬云羲似笑非笑地瞧著他:“這意思是說,朕不顧大局了?”
便有那一等荒唐的出來附和:“家國天下,不安家何以治國?圣上寢居不寧,就是一等一的大事,大人對圣上莫不是積怨已久?”
這一句話,便教那發(fā)須皆白的老人“撲通”一聲跪倒,嚇得口齒打顫:“老臣、老臣絕無此意——”
這后頭便是眾人落井下石,將這事捧到無上的高度上去,仿佛要將這人直接拖出去處死才好。
上頭的帝王眼瞧著這一切,仿佛看了什么好戲,眼中透著說不出的欣悅來。
反倒是宋玄皺起了眉,忍不住多了一句嘴:“……算了罷,這位大人也不是有心的。”
姬云羲聞言,眼神在他身上賺了一圈,撐著下巴:“祭司可是南圖的祭司?!?/p>
宋玄沒說話。
他的確不該摻合這爛攤子的。
姬云羲輕聲笑了起來:“罷了,國庫里的銀子不必動(dòng)。將年初說的皇陵停了罷,銀兩撥來,先將宮殿修了?!?/p>
他瞧了那戶部尚書一眼,笑了起來:“朕不過說個(gè)玩笑,卿不必放在心上,起來吧?!?/p>
那老大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姬云羲一下一下地扯著宋玄頸上的鏈子,眼中帶著隱約的笑意,似乎在暗示他什么。
宋玄也只假作瞧不見罷了。
16
姬云羲果真將白日里的帳記到了宋玄的頭上,甫一下朝,便拉著他去了御書房,給他瞧那不知從哪來的春宮圖,要與他做那家犬交配似的姿勢。
宋玄一瞧見那畫兒,便紅了耳根,甩袖子就要走。
姬云羲就扯著他的袖子道:“祭司若是走了,白日里那老頭就要遭殃了?!?/p>
宋玄冷笑:“左不過是你大堯的人,與我有什么干系。”
姬云羲便喚來祝陽吩咐:“你現(xiàn)在帶人,將戶部的杜尚書捉去昭夜臺,先剝他一層皮再說?!?/p>
祝陽咧著嘴直抽冷氣,心不甘情不愿地往門外踱步。
走到門檻那。
聽到宋玄冰冷的聲音:“聽你的?!?/p>
姬云羲這才笑了起來:“祝陽,你不必去了?!?/p>
“是,”祝陽嘿嘿一笑,轉(zhuǎn)過頭給宋玄行了一個(gè)大禮,蹦跳著出去了。
宋玄又一次有了提刀殺人的沖動(dòng)。
那天姬云羲從后頭攥著那鏈子,一下又一下地往前頂送著,興致上來了,就從后頭親吻他的后頸,用牙齒廝磨。
弄得宋玄頭皮都在發(fā)麻。
兩人做得次數(shù)多了,他也發(fā)現(xiàn)了宋玄的弱點(diǎn),也就愈發(fā)的難纏。
若說最初宋玄只是憤恨,后來自己也從中得了趣,便愈發(fā)多了羞惱的意味在里頭。
酣戰(zhàn)方休,兩人在軟榻上疊著休息。姬云羲也意識到他的變化,便誘哄他:“祭司也是喜歡的,順了自己的心罷?!?/p>
宋玄沒有理他。
“祭司是好人,好人是斗不過我的?!彼又f。
宋玄干脆合上了眼,假裝自己已經(jīng)睡過去了。
姬云羲也沒有接著煩他,也合眼睡了。
過了許久,宋玄才緩緩睜開眼睛,確認(rèn)姬云羲的呼吸均勻,的確已經(jīng)睡熟了,才伸手去觸碰姬云羲的臉頰。
他在他的記憶中搜索了許久,終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關(guān)于大堯的軍事,關(guān)于邊關(guān)的戰(zhàn)事。
他松開手,瞧著姬云羲的臉,先頭的惱意竟不知被什么散去了。
“我不是好人。”
他輕聲說。
17、
外頭戰(zhàn)火連天,盛京卻是歌舞升平。
年末時(shí),宮殿終于建了個(gè)雛型,姬云羲給起了個(gè)名,叫宛丘。
又帶著宋玄去瞧,連年末的宴飲也取消了,兩人將就著在那兒吃了一頓年夜飯。
那是個(gè)不像宮殿的宮殿,并不華美,卻大都是別有意趣的景致,甚至隱約有著民間的自在。
里頭的擺設(shè)任摸出一件來都是價(jià)值連城的寶貝,單放在那卻不甚起眼。
這讓宋玄頗有些驚訝。
他以為依著姬云羲的性子,多少會弄一個(gè)珠光寶氣、酒池肉林的地方來。
姬云羲卻道:“盛京實(shí)在是沒什么意思,我便弄了這樣一個(gè)地方出來?!?/p>
“外頭什么樣子,我也忘得差不多了,但多少聽過些,日后我在找些吐火的、變戲法的人來,你在這兒多少有些意思。”
“我?”宋玄愣了一愣。
他想起來,先頭在摘星閣頂樓,問姬云羲外頭是什么樣子。
想來是他眼中的無趣,讓這人瞧了出來。
他竟不曉得說什么好。
外邊竟飄起了雪來。
屋里在火上煨著,姬云羲自己拿過來,給兩人滿上,自己抿了一口:“上回我騙了你了,外頭應(yīng)當(dāng)有許多好玩兒的,有人跟我說過的。”
宋玄接過他的酒,瞧著外頭的細(xì)雪,竟不覺得很冷:“您聽誰說的?”
“故人,”姬云羲的吐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了白氣?!拔业攘怂芫??!?/p>
宋玄拿著杯盞的手忽得停在了半空。
“我一直希望他沒死……現(xiàn)在想來,生或死,大概都已經(jīng)與我無關(guān)了?!奔г启斯戳斯醋旖恰!霸缇瓦h(yuǎn)了?!?/p>
早就遠(yuǎn)了。
宋玄張了張嘴,他想問姬云羲那人是誰。
可他看過他所有記憶。
對問題的謎底了如指掌。
在姬云羲的過往的人生中,唯一與他有過交集的、會告訴他民間模樣的人。
只有一個(gè)。
他竟還記得。
宋玄竭力克制住了自己聲音的顫抖:“未必,或許您會再見到他也說不定?!?/p>
姬云羲笑了起來,竟有些像孩子:“見到了又如何呢?”
“我認(rèn)識他的時(shí)候才不過六歲,跟現(xiàn)在的性情樣貌有天壤之別?!?/p>
“我若是個(gè)販夫走卒,見到他還能稱兄道弟??晌沂沁@天下的禍?zhǔn)?,一等一的暴君,我等著什么?等著他還能對我笑嗎?”
宋玄說不出話來。
“宋玄,你早先就明白的,沒有人會眷戀于我。”姬云羲重復(fù)了一遍 ?!皼]有人。”
他什么都清楚。
他知道這天下是怎么看待他的,他知道周圍的吹捧不過來源于跳梁小丑。
在荊棘叢生的漫長道路上,他舍棄了一切善意得以存活登頂,卻也因此失去了所有愛與被愛的資格。
他厭惡著一切,包括自己。
宋玄固執(zhí)地問他:“若是他來見你了呢?!?/p>
姬云羲笑了起來:“我不想見他?!?/p>
記憶中的那個(gè)人,已經(jīng)變成什么樣子了呢?
是嫉惡如仇,一劍刺穿他的喉嚨?
或是已經(jīng)變了模樣,在他面前諂媚屈膝呢?
姬云羲不想知道。
一點(diǎn)都不想。
他拉著宋玄的手,輕聲呢喃:“就這樣就好。”
“宋玄,就算你恨我也好?!?/p>
“我不想一個(gè)人了?!?/p>
雪,越下越大。
18、
那位方老板再一次出現(xiàn)在摘星閣的時(shí)候,仍是帶了許多的奇巧玩意。
如今宋玄這位祭司雖是個(gè)無名無份的俘虜,在大堯卻是如日中天,想見他一面并不難。
難得是躲過那位帝王的耳目。
方秋棠好容易找了這樣的一個(gè)機(jī)會,打著賄賂的幌子,冠冕堂皇地混了進(jìn)來。
宋玄打開他拿來的機(jī)關(guān)匣子,發(fā)現(xiàn)里頭是一枚金燦燦的戒指,上頭嵌著鴿子蛋大小的寶石,做工精致,花哨得讓宋玄頭暈。
方秋棠說:“這玩意你拿著,改日出去了,拿這東西,就能在我的鋪?zhàn)永飪躲y子,兌多少都成?!?/p>
宋玄微微一愣:“出去了?”
“外頭已經(jīng)打得差不多了,”方秋棠說?!扒皟商爝€有官員棄城而逃,打到盛京也用不了多少日子了?!?/p>
這是好消息。
宋玄卻不知被什么梗在喉嚨里,說不出話來。
“用不了多少日子……是多久?”他問。
“或許三五個(gè)月,又或許一兩年?!狈角锾慕淮!凹г启宋幢乜戏拍?,祭司還是早做打算,若有需要,也可傳信給我?!?/p>
“我聽說你是堯人,你若是不想接著做南圖的祭司,就走罷,有這戒指,總不會愁吃穿的?!?/p>
宋玄拿著那沈甸甸的玩意,無聲地笑了起來:“方老板真是大方。”
“應(yīng)該的,你幫了我的大忙。若不是你的情報(bào),南圖那邊也不會這樣的順利?!?/p>
宋玄的笑容沒有到達(dá)眼底,更像是掛在臉上的一張面具。
他輕聲嘆息了一聲:”你不是想要幫你兄弟脫身嗎?他叫什么名字,我或許能幫上點(diǎn)忙?!?/p>
方秋棠瞧著這位眉目溫和的祭司,猶豫了半晌,才道:“這戒指,本不是給你的。”
“我騙了你?!?/p>
宋玄抬眸瞧著他。
“我不是為了幫什么義兄弟脫身,我是為了報(bào)仇?!狈角锾那浦哪槪f。“我那傻子一樣的兄弟,已經(jīng)死了。”
“這戒指原本也是給他準(zhǔn)備的,誰拿了,誰就是我鋪?zhàn)拥亩?dāng)家??尚δ腔斓?,摸都摸不著了?!?/p>
方秋棠生了一雙狐貍眼,瞧著狡詐冰冷,里頭卻帶著隱約的水光。
“他跟著姬云羲,就活該有這一天?!狈角锾墓雌鹱旖?,不無譏諷?!拔覄窳怂麕状?,他都不肯聽,最后果真讓人當(dāng)卒子似的棄了?!?/p>
他話說的涼薄,可宋玄卻硬生生從中讀出哀慟來。
宋玄一字一句都說得無比的艱難:“所以……?”
方秋棠那雙狐貍眼似笑非笑,眼白卻已經(jīng)充血:“他為了江山權(quán)勢要季硝的命,老子就要讓他到頭來鏡花水月一場空,給季硝賠命去——“
宋玄根本無法勸解,只能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方秋棠許是許久不曾跟人說過這些,如今見大事將成,一時(shí)之間,竟忘了形,冷笑著捉住了他的手:“可他死了又能怎樣?這世上只有一個(gè)季硝,只有那一個(gè)兔崽子——”
“那是我的……”他的聲音漸低,肩膀顫抖著,臉也埋進(jìn)了臂彎。
19、
宋玄把玩著方秋棠留下來的戒指,許久都不曾說話。
姬云羲跟著瞧了兩眼,笑著問:“祭司喜歡這些飾品?”
宋玄輕聲說:“不過是瞧著寶石稀罕,多看兩眼罷了?!?/p>
姬云羲說:“祭司比這些玩意稀罕多了,你要是喜歡,我改日再給你找些來?!?/p>
宋玄的動(dòng)作微微一滯。
他轉(zhuǎn)頭去瞧姬云羲,那人被夕陽籠上了一層薄金,連帶著精致的眉眼都模糊溫煦了些許,墨色的衣緞上流轉(zhuǎn)著光澤,襯著頭上織金的抹額,恍惚間竟讓人錯(cuò)以為天人。
明明外表生得這樣俊俏。
宋玄問:“外頭戰(zhàn)事打得如何了?”
“不怎樣,”姬云羲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起來?!凹浪驹趺创蚵犉疬@些事來了?”
“心急了?”
他的雙眼幽深如古井,沒有絲毫的波紋漣漪,仿佛什么都清楚,卻又什么都沒有。
宋玄“嗯”了一聲。
姬云羲勾了勾嘴角,仰面一倒,正倒在宋玄膝上,他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祭司不用心急,我是不會放了祭司的?!?/p>
“死也不會?!?/p>
宋玄仍是瞧著手中的戒指。
姬云羲卻忽得想到了什么,雀躍地跳了起來,在他耳邊輕輕地低語。
卻讓宋玄的目光顫了顫。
他笑得燦爛,那一瞬間的光華明媚,有如少年。
他說,宋玄,你要是真不愿意陪著我,不如就由你來動(dòng)手罷。
你殺了我,就這輩子都逃不開我了。
20
宋玄這一生仁善溫和,卻也薄情,少了常人的約束,卻也少了那一份羈絆和真實(shí)。
縱然是南圖的眾人,在他眼里也不過是多年的老友,宋玄能為他們不顧生死、兩肋插刀,卻不會為之駐足。
可如今,他心里落了一枚不一樣的種子,卻是還沒等到抽芽生花,先生了那丑陋糾纏的根莖,讓他愛不能、恨不能。
他跟姬云羲接觸的愈久,那根莖就扎得愈深,被糾纏得愈緊,想掙掙不開,想連根拔起,卻又不忍。
后來,他便也不愿再掙扎了。
他由著姬云羲胡作非為,偶爾也會閑聊,興致來了,還學(xué)著寫上兩筆字兒。
宋玄頭一個(gè)學(xué)會的,還是姬云羲的名字。
外頭的事,姬云羲不說,他不問,兩人就這樣默契地裝聾作啞。
有一天,姬云羲問他:“我……若是逃了呢?”
宋玄沒有回答,姬云羲忽得笑了起來:“逃什么,我怕是傻了。”
他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是這世上的首惡。
宋玄卻在想,那一瞬間,只有一瞬間,他竟也心動(dòng)了。
想幫這人逃避天下的責(zé)難,逃避所有因他流下的淚,逃避所有因他而淌下的血。
姬云羲是暴君,是個(gè)大奸大惡、視人命如草芥的的惡徒,是拘禁他的罪人。
那他宋玄在這一刻,又是個(gè)什么人呢?
他想,這是命,更像是劫。
大約,劫數(shù)盡了,命也盡了。
21
南圖人來的很快。
想來大堯等他們,也等了許久。
聽聞南圖的大祭司發(fā)話了,罪不及庶民。
據(jù)說盛京有一班游俠兒,早早等在城門口,準(zhǔn)備迎南圖人進(jìn)城。
聽說他們的首領(lǐng),是個(gè)嫉惡如仇的姑娘,早就想要行刺,這回卻終于等到了這暴君的倒臺。
民心所向,大快人心。
姬云羲一個(gè)人走進(jìn)了摘星閣,他仍是那一身玄色的衣裳,手上提著一壺酒,一如初見時(shí)那個(gè)離經(jīng)叛道的君王,神色中卻少了那戾氣。
宋玄等了他很久。
“祝陽呢?”宋玄問。
姬云羲說:“我讓他滾了。”
姬云羲忍不住露出一個(gè)笑來:“都到這時(shí)候了,你不來問我,卻問他?!?/p>
宋玄問:“你這是吃醋了?”
“嗯?!?/p>
宋玄頭一次,想摸了摸他的頭,他也這樣做了。
姬云羲懶洋洋的笑,不復(fù)平時(shí)的陰翳,反而帶著少年人才有的囂張。
他說:“你也走吧。”
宋玄瞧著他的眼睛,問他:“不是說不放我嗎?”
姬云羲說:“走吧。”
他臉上帶著天不怕地不怕的笑,仿佛是要去出門游獵,面對山間的走兔野雞,而不是城門外的千軍萬馬。
宋玄看著窗外,那皇城還是一樣的冰冷。
他站起身來,向外邊走了幾步。
卻忽得被什么勾住了衣袖。
他轉(zhuǎn)過頭去,瞧見了姬云羲的手,正捏著他的袖邊兒,微微的顫抖。
姬云羲低著頭,忽得意識到了什么,松了手。
“走吧?!?/p>
他重復(fù)了一遍。
宋玄瞧了瞧他,低低嘆息了一聲:“你呢?”
姬云羲笑著指了指桌上的酒:“我得自斟自飲了。”
宋玄問:“原本是想跟我一起喝的嗎?”
姬云羲頓了頓,才說:“原本是想的?!?/p>
可瞧見了他,便什么都不想了。
?
姬云羲瞧著他,臉上終于沒了笑,他輕聲說:“宋玄,你走罷?!?/p>
“我不留你了,你去哪都行,做什么都行?!?/p>
“別忘了我?!?/p>
宋玄瞧了瞧窗外,又瞧了瞧姬云羲顫抖的手。
他坐了下來:“我送你一程罷?!?/p>
姬云羲笑了起來:“也好?!?/p>
他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
干脆利落。
嘴唇鮮紅,還帶著隱約的水光。
他提著酒壺,說:“我不曉得為什么那么多人喜歡酒,這味道一點(diǎn)都不好,祭司也不要嘗了?!?/p>
宋玄說:“那你喜歡什么味道?”
“甜的,”姬云羲笑得眉眼彎彎?!熬埔翘鸬木秃昧??!?/p>
宋玄說:“可惜來不及去找了?!?/p>
姬云羲專注地瞧了他許久, 一步步走過去,直到自己的身影,將宋玄完全覆蓋。
他癡癡地瞧著宋玄的眼睛,輕聲問:“宋玄,能抱我一會嗎?”
“就一會。”
“好。”
姬云羲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來,將頭擱在宋玄的肩膀上。
宋玄的手放在了他的瘦削的腰身上。
然后,姬云羲整個(gè)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宋玄的身上。
宋玄的眼神很清澈,也很溫柔。
讓姬云羲忍不住想瞧,卻又不敢去瞧。
“宋玄……”姬云羲的聲音很輕,在這安靜的房事內(nèi),愈發(fā)顯得柔和。
“嗯?!?/p>
“你要是對我有情就好了。”
“哪怕稍微一點(diǎn),一點(diǎn)就……”
“不對,一點(diǎn)不夠?!?/p>
“你要是像我一樣就好了?!?/p>
“不,也別像我?!?/p>
姬云羲的話停了下來。
他攥緊了宋玄的衣裳,身體遏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宋玄,我好疼啊……”
大概是毒發(fā)了,他揪著宋玄的衣裳,牙齒深深地印在了宋玄的肩頭。
“好疼……宋玄……”
連這樣的囈語,都那樣的細(xì)微隱忍。
宋玄的手驀地收緊,將他緊緊地錮在了自己的懷里。
“我好害怕……”姬云羲的聲音里終于帶了哭腔和顫抖,溫?zé)岬囊后w落在宋玄的肩頭,又漸漸涼了。
宋玄從始至終,都只僅僅地抱著他,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姬云羲看不到宋玄的表情,卻攥緊了手下的溫度,在劇烈的疼痛中,逐漸模糊了意識。
”……我后悔了,宋玄。”
他最后說。
之后,宋玄感覺自己肩頭沈甸甸的,落下了什么,揪著自己衣裳的手無力垂落,被自己抱在懷中的軀體,也變得柔軟無力。
風(fēng)穿過窗櫺,拂過懷中人的發(fā)梢,在他的指尖繾綣。
現(xiàn)在只剩下他了。
宋玄想。
他走了,他自由了。
他輕輕牽起那人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他伸手,將桌上的酒,重新斟了一盞,用的是那人用過的酒盞。
然后,貼近唇邊,慢慢地喝了下去。
“你說的對,應(yīng)該是甜的才好?!?/p>
宋玄輕聲說。
他將剩余的酒水推倒,又隨手將油燈打落。
那火苗便忽得一下大了,順著床幔向上蔓延。
宋玄重新抱緊了那人已經(jīng)柔軟的身體,終究嘆息了一聲。
他后悔什么了呢?
是悔不該囚他,還是不該放他?還是悔他做的這些混賬事了呢?
宋玄不曉得。
他想去問問他。
“姬云羲,我只是去問問你。”宋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
“至多……是怕你一個(gè)人孤單?!?/p>
火光熾烈,窗外卻仍是碧空萬里。
此生殉天下,此身祭云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