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資料和模型給了于桉，其實許唐成覺得影響也不算太大。博士論文不是一蹴而就的，他前期的大部分研究成果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文章，該發(fā)表的也都發(fā)表了，真正造成空白的，不過是學位論文最后一章的內(nèi)容。但答辯延期已成為不能避免的事情，突然推遲畢業(yè)時間，自然少不了被詢問，別人可以糊弄過去，但自己老師那里，許唐成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一番。

老師剛剛聽他說起時很是不解，問，上次不是說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了嗎？

“嗯，有一點內(nèi)容……需要改進?！痹S唐成含糊地說。

老師便追問：“改進？哪一部分？”

這話許唐成答不出來。從出事到現(xiàn)在不過十幾天，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他不可能在原來研究了幾年的思路上突然有什么轉(zhuǎn)變或突破。

老師盯了他半晌，突然起身，關(guān)了辦公室的門。

略微詫異，許唐成抬頭，看到他嘆了口氣。

“你是不是對自己要求有點嚴格了。其實你原來做的那個已經(jīng)足夠了，論文你也早發(fā)夠了，你之前不是想趕緊畢業(yè)工作么，要我說不用改了，趕緊答辯得了?！蓖Ａ藘擅腌?，似乎覺得自己這么說有點教導學生不求進取的意思，老師便又趕緊擺擺手，笑說，“當然你想精益求精也沒什么錯，你再多留兩年給我干活我才高興呢。”

前面的話，許唐成并不會接，索性笑了笑，順著他最后的話往下說：“那不正好么?！?/p>

“正好什么啊？”老師一瞥他，“你多留一陣我倒是高興了，你那個工作沒準就黃了?！?/p>

許唐成沒吭聲，但在那晚決定把資料和模型給于桉的時候，他還覺得慶幸，還好自己并沒有跟易轍說工作的事情。不然，以這人擰的程度，怕是怎么都過不去這個坎了。

“雖說我這個實驗室出去的學生都不愁找份好工作，但是說老實話，簽約就直接過戶二環(huán)一套房這種條件，我估計也沒第二個公司給，就算是我之前說的推薦你去我朋友那里，他也給不到這么好的條件?！?/p>

“我知道?！痹S唐成輕輕點頭，但短暫停頓后，又接著說，“但是也沒辦法，我確實對最后的部分還不太滿意。”

當初被那家公司聯(lián)系的時候，他也是吃驚的，畢竟還沒聽說過哪個公司在學校挖人這么狠。

這種入職福利加上對方給出的薪資，許唐成說不心動是假的。他自認算是一個活得很現(xiàn)實的人，從前看著周慧細細算計著家里的錢，籌措許唐蹊和許岳良的醫(yī)藥費，分配家里的各項開支，使得他早早就對于錢的重要性有了認知。所謂認知，并不是說鉆到了錢眼里，而是認識到他需要足夠的錢來保障生活，應對意外。他想要給家人更加安穩(wěn)舒適的生活，也一直在為此努力著，所以當對方將這誘人的條件拋出來時，許唐成的第一時間感受到的，是一種這么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的釋然感。

老師看著他，張了張嘴，又闔上。好半天之后，突然說了點掏心窩子的話。

“實話告訴你吧，我當初還想把你扔國外去兩年，回來讓你直接留校的?，F(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愿意干這苦差事，誰都想發(fā)發(fā)文章，當當人才。我們這個團隊教師斷層現(xiàn)象太嚴重了，到現(xiàn)在還就是我們?nèi)齻€年紀不小的老師領著，這樣不是個事兒。這個團隊需要有年輕人支撐著運行下去，我希望等我退休了，干不動了，我好不容易帶起來的團隊不會散，還能繼續(xù)干點有意義的工程。但你那時候不愿意出國，也就算了?！崩蠋熛肓讼?，帶著打趣的意味說，“不過現(xiàn)在一想，就算你出國了，具備留校條件了，我估計我也留不住你。你在咱們學校干，也且買不起二環(huán)的房呢，有更好的生活在你面前擺著，我作為老師也不能攔著你不讓你去。再說了，你值這個條件。研究生也好，博士也好，你跟著我做工程的經(jīng)驗，外面那些工作了幾年的人都不一定比得上。”

自己的老師向來不是話多的，平日也內(nèi)斂得很，這番話，已經(jīng)是許唐成聽過的最直白的夸獎?；蛟S是因為他要畢業(yè)，要找工作了，老師今天不再是那個總告訴他們把自己做的方向吃透、不能一知半解的嚴謹老頭兒，而是更親近了世俗道理，像是在對待自己終于長大的孩子。

“說這么多，也不是完全鼓勵你向錢看，但是好的機會要抓住，這道理你不至于不懂吧？”

許唐成沉默片刻，點了頭。

這個工作機會的確難得，不止是因為薪金，更是因為他所了解到的公司情況。他一直期望能找到一份有創(chuàng)造力的工作，不必花費大量的時間在無用的流程上，而能夠集中精力，和團隊一起攻克一個難題。

這一家有野心、有實力的技術(shù)型小公司，幾乎符合他所有的期待。所以他并不打算放棄這個機會。

A大在一年中設置了四個博士答辯時間，許唐成的考慮是，在這幾個月趕一趕，依然可以趕在今年畢業(yè)。按照對方之前所給的承諾，只要他今年能入職，那份工作就不會黃。

找到一個新的創(chuàng)新突破點，把最后一章重做，甚至因為因果的牽扯，或許需要重新編排論文結(jié)構(gòu)……要在幾個月內(nèi)完成這些，聽起來似乎有點玄幻，但許唐成卻是必須要做成。

把學校的事情收了尾，在開始忙之前，他帶著從日本帶回來的禮物回了家。唐蹊已經(jīng)在讀大學，家里只有周慧和許岳良在，許唐成將禮物擺出來，一件件說明完是什么、怎么用，才說，結(jié)下來一段時間學校里比較忙，可能會很少回家。

許岳良是多少了解過許唐成找工作的事的，這時便有些奇怪，問：“之前不是說沒什么事了么？”

“畢業(yè)論文還要改一改，所以答辯要往后拖一段時間。”

“那你之前提的工作？”

“不影響?！?/p>

許岳良點點頭，直說只要許唐成心里有數(shù)就行。倒是周慧，一臉的愁：“還要改論文啊，那會不會太累?。俊?/p>

大概做媽媽的擔心的點都會和別人不一樣。打從許唐成讀博開始，周慧就一直怕他累著，就連平時看到什么關(guān)于博士的社會新聞，都要小心地跟許唐成提一提，生怕他壓力大。

“不會?！痹S唐成笑得輕松，也很快轉(zhuǎn)移了話題。

七月，有幾天熱得離譜。

仗著租的房子離學校不遠，許唐成和易轍通常會在中午回去睡四十分鐘。不知是不是因為那幾天陽光太強，從那時起，許唐成失眠的癥狀開始顯現(xiàn)出來。

起初只是午睡睡不著，到一個月之后，夜晚的睡眠也變得不踏實，易轍在晚上起來上個廁所，很輕微的動靜，都會使得許唐成立刻醒來，之后便再也無法入睡。直到天光大亮，他還要頂著昏昏沉沉的腦袋趕去實驗室。

這樣的惡性循環(huán)是最可怕的，所有的傷害都能回饋到身體上。

睡不著，頭痛，這些狀況許唐成卻都不敢和易轍說。甚至在這一個多月里，他不敢提自己的忙，不敢對著易轍喊累。

這天他們照舊回去午睡，躺下沒多久，易轍的呼吸就已經(jīng)變得均勻。許唐成翻了個身，背朝窗戶側(cè)躺著。

他們的窗簾是淡綠色，是兩個人一起敲定的顏色。這顏色好看，但不中用。窗簾的遮光度不夠，即便已經(jīng)蓋住了整扇窗，屋子里卻還是被光亮占著的。薄薄的眼皮也沒能擋住過于泛濫的光線，許唐成閉著眼，只覺得眼前依舊是明晃的一片，心煩得很。

到了鬧鐘響起時，他已經(jīng)頭痛到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迷迷糊糊間聽到的，到底是不是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