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穆見到那張臉的瞬間, 臉色煞白,也不敢坐在位置上了。手中的鞭子縮在背后,站起身來, 慌慌忙忙跪下:“見過陛下。”
陛、陛下?
本就搖搖欲墜的侍女這一刻更是單薄得像一張紙,眼神驚恐, 匍匐在地, 根本不敢起身。
樓觀雪似笑非笑:“燕世子還沒回答孤的話呢。”
燕穆咬牙,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懼來,他縱橫京城那么久,可哪怕有太后攝政王撐腰也不敢招惹樓觀雪。因為樓觀雪想殺人, 那真的誰都攔不住。這個瘋子喜怒無常暴戾陰桀, 折磨人的手段更是讓人膽戰(zhàn)心驚。
燕穆咬唇, 收了一身兇惡之氣,低著頭為自己解釋說:“陛下, 那東海鮫珠是燕家當年通天之海一戰(zhàn)于神宮得來的寶物, 珍貴無比。這個婢女是最有偷珠嫌疑的人臣才不愿放過她?!?/p>
夏青別扭把手抽回來,摸著那顆冰涼涼的舍利子,聽到燕穆這話,一時間又是震撼又是無語——真那么珍貴你隨手送給一個女人?!
樓觀雪頷首,語調(diào)慵懶:“神宮之物么?的確珍貴?!?/p>
燕穆又惡毒地看向夏青:“至于這少年,臣懷疑他和這個婢女是一伙的?!?/p>
夏青:“?”
燕穆說:“他是衛(wèi)流光帶來的人, 衛(wèi)流光向來和我不對頭!臣懷疑他是在故意幫這個婢女打掩護!”
夏青:“……”
樓觀雪聽完這番話, 也沒什么情緒, 偏頭, 笑意加深:“你是衛(wèi)流光的人?”
夏青憋半天, 硬邦邦說:“不是?!?/p>
樓觀雪桃花眼含笑看人時總帶點繾綣意味:“那你怎么來這的?”只是他雖笑著, 可眸光落在夏青臉上, 卻深冷冰涼像薄刀貼著肌膚。
問出的問題同樣很要命。
夏青就知道進來撞上他沒好事。
他的性子也不是喜歡含糊其辭隱瞞的人,手往袖子里一縮,沉默片刻說道:“我在外面救了個少年,又被他拜托進來找他爺爺,衛(wèi)流光是順路認識的,就這樣?!?/p>
“嗯?!睒怯^雪點頭,
燕穆跪在地上人都愣住了。
他雖然一直繞著樓觀雪走,沒接觸過幾次,可是整個楚國誰人不知這位陛下的性格。除了要殺人,樓觀雪什么時候會這樣言笑晏晏地跟一個外人交談?
屋內(nèi)正僵持著,外面突然傳來吵鬧。
尖叫和哭嚎將此處頹靡的風(fēng)月染上驚惶血色。
“我的璇珈啊!我的璇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正是老鴇,聲嘶力竭,好像下一秒就要斷氣。
笙歌止住,喧嘩乍起。
“死人了,死人了!”
“出什么事了?”
龜奴舉著火把腳步紛亂跑下樓,姑娘們也抱著琵琶箜篌出來往下望。
雨聲淅淅瀝瀝,伴隨著衛(wèi)流光…氣急敗壞的聲音:“誰干的!”
夏青愣住,璇珈出事了?
燕穆現(xiàn)在哪有心里管璇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怕樓觀雪這尊煞神突然發(fā)瘋,他察覺樓觀雪對那個少年態(tài)度異常,立刻干著嗓子求饒說:“當然,也……也可能是臣記錯了,鮫珠并沒有給璇珈,給了其他人。臣回去好好想想?!?/p>
樓觀雪垂眸看了他一會兒,懶洋洋一笑:“那你可真得好好想想了?!?/p>
燕穆摸不透他的心思,又慌又亂。
好在這位心思難測的帝王并沒有給他太多注意力,偏頭對旁邊的灰袍少年說:“孤帶你去看戲。”
夏青:“???”
我就真的那么喜歡看戲?
夏青真是受夠他了。
沒搭理,彎下身扶起那個老人,對侍女說:“走,帶我去找樓里的大夫。”
侍女沒有皇帝的命令根本不敢抬頭。
夏青蹲著,眼睛安靜盯著她半天,見她哆哆嗦嗦眼淚直流低頭,心里吐口氣,抬頭看了樓觀雪一眼。
樓觀雪收到他郁悶的視線,微微一笑,心情很好般恩準:“都起來了吧?!?/p>
燕穆從小嬌生慣養(yǎng),這跪一會兒腿就已經(jīng)麻了,后背一身冷汗。
“謝陛下?!?/p>
“謝陛下?!?/p>
侍女這才擦著眼淚,急急忙忙去扶老人。
她到底是女子,身軀瘦小力氣不夠。
夏青幫了她一把。
“多謝恩公。”少女的眼睛今晚都快哭腫成核桃了。
風(fēng)月樓是有專門的郎中的,在后院的一個偏僻廂房。
夏青下樓的時候,剛好瞥見衛(wèi)流光站在大雨中咬牙切齒、怒不可遏的樣子,明顯是氣極了。旁邊烏泱泱站在一堆人,舉著火把,交頭接耳。
老人的昏昏沉沉的咳嗽聲讓夏青回神,他手指下意識碰上老人的人中,仿佛下一秒就要渡氣,可是等做完動作后,他才待在原地發(fā)懵。
他在干什么?
夏青搖搖頭收回手,幫著侍女將老人帶到了郎中住所。
臨走前,夏青對她道:“治完你就跟你爺爺走吧,你弟弟在外面等著你?!?/p>
“是。”侍女熱淚滾滾:“謝謝恩公?!?/p>
她從袖子里掏出這些年積攢的金葉子想要給夏青,被夏青拒絕了。
夏青從郎中住所出來。
風(fēng)月樓庭院里的人不減反增。
雨越下越大,看樣子到天明都不會停。
夏青往樓上走,視線落到人群中心的那一具尸體上時,視線迷茫發(fā)懵。
所以璇珈死了嗎?
那具尸體被敷衍的蓋上白布,從破舊的柴房里抬出來,露出的手臂布滿蒼老的褐斑,烏黑的長發(fā)蒼白發(fā)灰。
老鴇哭得撕心裂肺。
衛(wèi)流光吼完反而冷靜下來,一邊拿折扇扇走火氣,一邊冷冰冰質(zhì)問在場的所有人,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咬牙切齒:“對!燕穆!叫燕穆滾下來!璇珈的死肯定跟他姑姑脫不了關(guān)系!”
龜奴得了他的命令,匆匆上樓,小心翼翼跟燕穆傳達了話。
擱平時燕穆怎么可能被衛(wèi)流光命令,但他一現(xiàn)在秒都不想跟樓觀雪呆一塊兒!跟樓觀雪請示,得了許可后,燕穆暗舒口氣,握著鞭子跟龜奴出門,然后一下了樓臉色便唰地鐵青。
現(xiàn)在頂樓回廊上只剩夏青和樓觀雪兩人。
燈茫茫,雨朦朧.
樓觀雪見他上來,朝他招手,勾唇:“過來?!?/p>
夏青抿唇:“我不喜歡看熱鬧。”
樓觀雪笑:“好,我們不看熱鬧。”
夏青走了過去,垂眸,看著下面圍著尸體神色各異的人。
樓觀雪倚欄而立,衣袂隨風(fēng),從黑袍中伸出的手白得像一段玉,淡淡說:“剛剛那個老人死了嗎?”
夏青古怪看他一眼:“肯定沒死啊。問這個干什么?”
“如果他死了,你會殺了燕穆嗎?”細雨燈光里樓觀雪的眼深得如海淵,含笑望過來:“你現(xiàn)在有了身體,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替天…行道、懲惡除奸。”
夏青愣了愣,皺起了眉,半晌吐槽:“最大的奸惡就是你吧?!?/p>
樓觀雪別過頭,悶聲笑了幾下,手指在欄桿上點了兩下。
“夏青,看到璇珈的尸體什么感受?!?/p>
夏青手指握著欄桿,眼睫安靜垂落。
雨聲很大把那些討論聲都沖散,他視線穿過人群也穿過那具尸體,看到了墻角的細細斜生的一朵薔薇花上。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樓觀雪問這話什么意思。
“她怎么死的?”
夏青換了個話題。
樓觀雪:“不知道,她本就時日無多,可能是自然死去的?!?/p>
夏青幾乎是福至心靈般想到一個答案,難以置信問道:“你是算到了今晚她會死,專門為她而來嗎?!”
樓觀雪一天到晚看那些奇奇怪怪、文字詭異的書,隨隨便便就是一個招鬼上身的陣法,夏青怎么都不可能再把他當成一個單純的傀儡暴君。
樓觀雪聞言看他,微笑:“我不是來陪你找刺激的嗎?”
夏青:“……”
找個屁刺激!
“夏青?!睒怯^雪輕輕說話時,總給人格外溫柔的感覺,內(nèi)容卻非常變態(tài):“我有點想知道,你真正憤怒傷心起來會是什么樣子?”
靠!
夏青嘴里的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差點脫口而出,不過他憋住了,因為同一句話不想重復(fù)第三遍。
這人就是有病!全天下都知道的有??!
樓觀雪慢條斯理分析:“你并不是個嫉惡如仇的人——你會救下一個少年,會進來幫他找爺爺。但是如果他爺爺真的死在里面,你也不會過于憤怒傷心,或許就像現(xiàn)在這樣,驚訝過后帶點悲憫和哀傷,也沒多余的感受?!?/p>
夏青:“……”
樓觀雪笑吟吟:“真有意思,你到底善良還是冷漠,是有情還是無情?”
夏青幽幽吐出口氣,冷靜認真地問:“樓觀雪,你是不是因為自己是個變態(tài),所以看誰都奇怪?!?/p>
樓觀雪說:“我認認真真觀察過的人,只有你?!?/p>
夏青木著臉:“好榮幸呢。”
下面衛(wèi)流光和燕穆又爭執(zhí)起來。
不一會兒官府的人也趕了過來,但死的只是一個鮫人又是煙花女子,壓根沒人重視,估計最后連命案都算不上。
事情鬧到最后的高潮,居然是衛(wèi)國公聽到消息氣勢洶洶殺了過來。
“衛(wèi)流光!你把你老子的話當耳旁風(fēng)?!”
衛(wèi)國公老了之后依舊威風(fēng)不減、音如洪鐘,人未到聲先至,還沒進門聲音先把衛(wèi)流光嚇了個半死。
本來還在臉紅耳白爭論的衛(wèi)六公子跟被踩著尾巴的耗子一樣。
“我爹怎么來了!”
他整個人火燒屁股就往樓上跑,想著躲一時是一時。
人群中有不少官員聽到衛(wèi)國公的聲音,也瞬間臉色慌亂作鳥獸散。
開玩笑,這要是被抓到可不是好事。
“衛(wèi)流光呢!”
“讓那臭小子滾出來!”
衛(wèi)國公手里拿著棍子,暴躁性子絲毫不遜年輕時候,氣得胡須顫抖。
“……”
老鴇人都傻了——她剛失了搖錢樹,現(xiàn)在哭聲還調(diào)在嗓子眼,就差點被這一幕鬧得兩眼一白、原地昏厥。
犯太歲!這真是犯太歲??!
燕穆站在院中,臉色陰沉,剛在樓觀雪那里受了驚嚇,又被衛(wèi)流光懟了半天,現(xiàn)在滿肚子的燥郁怒火沒處發(fā),眼眸陰沉惡毒,偏頭就落到了璇珈的尸體上。
他抹了把臉,寒聲吩咐:“給我把白布掀開。”
老鴇已經(jīng)急急忙忙去安撫衛(wèi)國公去了。
剩下的龜奴侍衛(wèi)面面相覷,沒有主心骨,只能迫于威嚴,去將白布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