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找他母親,往那個方向去了……”單超逃命般把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拼命蹬腿的嬰兒交給騎兵,又趕緊找水洗手,如釋重負地長長松了口氣。
方才晦暗的情緒不知不覺散去了部分,單超吩咐手下看守武器庫,自己策馬奔向了刺史府。城中最重要的政治中心已被李敬業(yè)帶兵占領,正堂門前守著他的親兵,見單超打馬而來,立刻就要行禮,卻被單超抬手制止了:“英國公呢?”
親兵肅容道:“李帥正與軍師等人議事?!?/p>
單超點點頭,翻身下馬,逕直走向前堂緊閉的門。
英國公雖然出身顯貴且高官厚祿,但本人從軍多年,行事作風不僅不講究還有點糙,就用胡餅卷了幾塊羊肉一邊吃著,一邊坐在屋里跟軍師魏思溫、薛仲璋等人說話。單超走上臺階,剛要伸手扣門,忽然就聽里面?zhèn)鱽硌χ勹暗穆曇簦骸啊碱I此城后,當以為根基,轉道攻陷常、潤二州。以我軍現(xiàn)在的士氣鋒芒,此二州十日內必能拿下……”
一向謹慎周密的御史魏思溫卻罕見地打斷了他,語調中甚至隱約透出了幾分怒意:“我軍應該乘勝直逼洛陽,為何要轉道去常州?”
“為了金陵!” 薛仲璋擲地有聲。
屋內靜默數(shù)息,薛仲璋沉聲道:“自古洛陽難以攻打,當年李密與楊玄感等人便是例證。依屬下之見,只要我們拿下了常州和潤州,便可順理成章向南擴張,而金陵有長江天險,足以讓我軍固守……”
魏思溫如同聽到了什么荒誕笑話:“固守?陛下在深宮中危在旦夕,哪來的時間讓你我固守?”
這次屋內令人窒息的沉默維持得更久,門外單超面沉若水,良久才聽薛仲璋開了口,聲音中充滿了勸誘,卻是對李敬業(yè)說的:“金陵自古便有王氣,難道英國公不想與天后分江而治,伺機成就一番霸業(yè)嗎?”
嘩啦一聲脆響,是魏思溫狠狠砸了茶杯:“大膽!”
薛仲璋沒有發(fā)聲。
“你我起兵乃是為了勤王!不是為了將長江南北拖進無謂的戰(zhàn)火之中!金陵此地絕不可取,我軍應該立刻取道崤山以東,整合當?shù)睾澜?,火速攻占東都,才能對天后造成足夠的威脅,也是目前能挽救陛下性命唯一的做法!”
魏思溫堪稱咆哮的話音剛落,薛仲璋便反唇相譏:“若洛陽久攻不下呢?魏公想讓你我的性命都葬送在那里不成?”
“性命?從陛下被武氏幽禁的第一天起我就將性命置于度外了!若你攛掇英國公轉道金陵,令長江以南陷入戰(zhàn)火,你就是我大唐分疆裂土的罪人!”撲通一聲悶響,乃是魏思溫重重跪在了地上,慨然道:“英國公是愿意一死以換名垂青史,還是謀求所謂的霸業(yè),后世遺臭萬年?”
門內門外一片沉寂,單超微微瞇起了形狀凌厲的眼睛。
“……”李敬業(yè)的聲音終于響了起來,卻微微帶著喘息,又有些息事寧人的意味,道:“魏公,你先聽我說……”
說字尚未落地,單超已推門而入。
屋內三人同時回頭望來,李敬業(yè)嘴巴張了張,還沒來得及發(fā)聲,就只見單超腰側的尚方寶劍錚然出鞘,大步流星走到近前——
鏘!
黃金劍鋒劃出奪目光弧,血線噴薄而起,一顆活生生的人頭向前飛了起來!
人頭骨碌碌滾到腳下,露出了薛仲璋死不瞑目的臉。
李敬業(yè)目瞪口呆,雙手不住哆嗦,半晌無法移開與死人頭互相對視的目光。
“薛仲璋蠱惑英國公反叛李唐,包藏禍心,膽大包天,現(xiàn)已被尚方寶劍誅殺?!眴纬⊥Φ拿嫒輿]有一絲表情,劍眉之下雙目猶如寒星:“英國公,不必謝了。”
李敬業(yè)恐懼地顫抖著,卻見單超笑了笑,那笑意完全沒有到達冷峻的眼底:“傳令全軍,明日起發(fā)兵洛陽?!?/p>
他竟完全不看任何人一眼,拂袖走了出去。
?
冷水澆在劍鋒上,半凝固的鮮血漸漸融化,淡紅血水滲進了庭院中的花圃里。
單超身影挺拔孤直,提著尚方寶劍站在長廊盡頭,只聽身后傳來略有躊躇的腳步聲,似乎在猶豫到底是否上前。片刻后那人還是下定了決心,恭謹?shù)貑镜溃骸皢未髮④?。?/p>
單超眼底浮現(xiàn)出一絲嘲意:“英國公。”
單超轉過身,李敬業(yè)站在廊下,眉目中略微隱藏著一絲沉重和不安,但被他自己很好地克制住了:“將軍今日作戰(zhàn)辛苦了,怎么不去休息?”
“待會就去,”單超淡淡道。
李敬業(yè)斟酌片刻,沒話找話道:“這一路來看將軍領兵作戰(zhàn),驍勇剛毅用兵如神,方覺受益匪淺。今日若不是將軍及時拔除箭點,步兵必然不能及時破開城門……”
“誅殺逃兵全族固然有用,卻不能次次都用,免得寒了陣前將士的心。如今勤王軍雖已擴充至三十萬人,卻充雜著很多流匪山賊等居心不良之徒,對付這些人最好的辦法是許以重利,日后再磨礪練兵?!?/p>
單超挽了個劍花,黃金劍上水珠紛紛灑落,被他插回劍鞘。
李敬業(yè)深吸一口氣,抱拳道:“受教了。”
單超搖頭不語。
談話進行至此,李敬業(yè)這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了那要命的一茬:“今日薛仲璋以言語蠱惑勸誘,險些令我犯下大錯,幸而將軍出手果斷,替我誅殺了那包藏禍心之人,李某心內實在感激不已——”
“不用,”單超懶洋洋地打斷了他:“早點打去長安就行?!?/p>
李敬業(yè):“……?”
白日蟬鳴此起彼伏,南方盛夏的陽光灑在刺史府庭院中,長廊石欄泛出耀眼的光。李敬業(yè)莫名其妙,尋思片刻后恍然大悟,正要將“圣上亟待你我前去解救”等話拿來說,卻見單超抬起修長的食指緩緩搖了搖:“無辜百姓妻離子散,這種戰(zhàn)禍既傷天和又傷人倫,當然要越快結束越好,此乃其一?!?/p>
“其二,不知英國公家小如何,但我是有妻室陷在長安城中的。七夕節(jié)快到了,將心比心……我只想盡快踏平長安,進城去跟妻子團聚?!?/p>
單超微微一頷首,神情沉穩(wěn)有力,旋即在李敬業(yè)張口結舌的目光中轉身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當魏思溫與薛仲璋產生分歧時,李敬業(yè)聽從了薛仲璋,沒有進攻洛陽,而是轉道攻占常、潤二州,企圖在金陵打下地盤,最終被武后派李孝逸全數(shù)剿滅。
因此這一章是歷史的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