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十年來深埋于血肉中,他曾以為將與靈魂成為一體、永遠無法拔除出來的定魂針,就像隨著歲月漸漸褪色失效的封印,終于在這東都洛陽風雨欲來的暗夜里,徹底脫落了。
信鷹帶他穿越千山萬水,來到早已逝去的年少時代,無數(shù)再難追尋的秘密,終于徹底攤在了他的面前。
“謝……云……”
單超發(fā)出痛苦的呢喃,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
仿佛旅人在隧道中穿梭,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黑暗深處,驟然亮起光明,烈日裹挾著滾滾熱浪撲面而來。
腳下的一望無際的大漠,遠處沙塵漸漸逼近,猶如自天邊馳來無數(shù)人馬。
一個裹著粗厚白麻披風、面容深邃秀美的年輕人正拔劍出鞘,而他腳下滾燙的沙地上,正跪伏著全身上下血跡斑斑的少年,手中尚自緊抓著年輕人的腳腕,絕望嘶聲哀求。
單超的意識漂浮在半空中,極其荒謬地搖著頭,發(fā)出喘息。
——那是十年前他中斷的回憶,埋葬了所有秘密的深淵,這一刻再次展現(xiàn)在了他眼前。
“今日在此誅殺你的……便是龍淵。”
黃沙揚起,遮天蔽日,雪亮劍光掀起殺氣當空而下。
虛空中單超終于爆發(fā)出了十年前痛苦的吼聲:“不——”
然而下一刻,歷史在他面前展現(xiàn)出了塵封已久的,與他多年來所有認知都完全相反的真相。
只見腳下不遠處的沙丘上,少年瞳孔深處倒映出急速逼近的劍鋒,千鈞一發(fā)之際,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驟然迸發(fā)出了強烈的希望和欣喜。
緊接著他踉蹌起身,絕境中孤注一擲的力量格外駭人,竟貼到了謝云面前。與此同時就像排演過千萬遍一樣,他抬手在謝云手臂某處穴道一拍!
光當!
太阿劍脫手而出,重落在地。下一刻謝云抓住徒弟,仿佛暴怒般揮手一甩,配合熟練默契至極,將精疲力竭的少年從沙丘頂端跌跌撞撞地推了下去!
“云使!”
一騎紅塵飛馳而近,馬背上騎兵猛勒韁繩,在戰(zhàn)馬長嘶聲中喝道:“怎么回事?來人!那小子逃了!”
十數(shù)騎兵奔來下馬,謝云俯身撿起太阿,抬頭時眼底那一抹殺機轉(zhuǎn)瞬即逝,淡淡道:“是我輕敵了?!?/p>
他提著太阿劍走上前,騎兵頭領(lǐng)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正大聲喝令手下繞著沙丘搜索目標,直到身體被迎面而來的陰影所覆蓋,才略顯意外又毫無防備地抬起頭:“云使你……”
噗呲!
太阿貫體而過,騎兵頭領(lǐng)瞠目結(jié)舌,倒了下去。
謝云一把搶過韁繩翻身上馬,在周遭的驚呼和混亂中打馬狂奔,趁著眾人毫無防備的短短數(shù)息間,拉弓搭箭連殺了數(shù)人。剩下的騎兵慌忙組織起攻勢,然而在謝云摧枯拉朽的沖擊下潰不成軍,很快便被斬殺殆盡!
謝云狠提馬韁,拋下身后黃沙上橫七豎八的尸體,從沙丘頂端疾馳而下,經(jīng)過荊棘叢時俯身抓住狼狽不堪的少年,凌空把他拉上了馬。
“——師父!”少年滿是灰塵和鮮血混雜起來的臉貼在謝云背上,哽咽道:“我還以為你真想殺我,直到我看見那個劍招,你曾經(jīng)教我演練過……”
謝云年輕的面容在狂風呼嘯中露出了一絲苦笑:“快跑吧。我?guī)状稳涎用睿隳赣H絕不僅僅只派了這一撥人馬前來查看,被抓住咱倆就得一塊死在這了?!?/p>
少年竭力仰頭吸了口氣,勉強咽下熱淚,笑道:“若跟師父死在一起……至少死能同穴,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謝云策馬狂奔,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無聲地嘆了口氣。
“師父?”
“什么?!?/p>
“剛才那一劍招,叫什么名字?”
馬蹄奔騰馳向遠方,謝云的聲音飄散在風里,裹挾著萬里黃沙飛向天際:“全身內(nèi)力灌注一劍,其勢至剛至雄,而盈不可久,只要擊中手臂尺澤穴便可輕易破解。是以此招動而有悔,可作兩人合謀、佯攻假輸?shù)恼袛?shù)……”
“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稱亢龍有悔?!?/p>
兩人合謀、佯攻假輸……
虛空中單超瞳孔緊縮,隨即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剎那間他的意識穿越重重時空,八年前泰山武道大會上一幕幕鮮血淋漓的景象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
已成廢墟的擂臺上,謝云劇烈喘息著蹣跚走來,似乎喃喃說了幾句什么,繼而以全身力氣揮動太阿。
劍鋒自上而下直取單超心臟,那一瞬間所有細節(jié)與當年萬里大漠相重疊,甚至連劍鋒的角度都一模一樣!
但這一次,迎接他的不是徒弟在手臂尺澤穴上的輕輕一拍,而是龍淵直接刺穿了胸腔。
“謝云——!”
單超在恐怖的真相面前竭力伸手,發(fā)出野獸般凄厲的嘶吼,但所有一切于事無補。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八年前泰山頂上,記憶中的謝云跪落在地,繼而頹然倒了下去。
——那一刻血色漫天,謝云看著他的目光痛苦而錯愕。
時至今日,單超終于明白了那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