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瀲看他不生氣了,松了手,靠著樹站著。走前幾步是臺階和漢白玉闌干,再下面是水池子,波光粼粼,有幾塊假山石冒出頭,溜圓渾亮。夏侯瀲撿起一塊石頭打在水里,漆黑的水池里迸濺出白亮的水花。他嘆了口氣道:“傻少爺,我也舍不得你啊。可萬一呢,我說萬一,這病治不好,一不小心歇菜了,總得想條后路吧。以前在伽藍的時候,刺客臨行前都要寫遺書的,我也寫過好幾封來著,后來我娘死了,才懶得寫了。”
“總之我把話撂在這兒,你自己看著辦吧?!鄙颢i硬邦邦地道。
“好好好,我答應(yīng)你,”夏侯瀲投降了,伸出小拇指去勾沈玦的,“我們拉鉤行不行,我好好治病,就算只撐一口氣,也要撐到你九十九?!?/p>
月光下的湖水倒映著兩人相鉤的手指,沈玦眸間的冷意終于驅(qū)散了幾分,點點頭沒說話。
“不過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毕暮顬囌f。
“什么事?”
夏侯瀲抬起手拂拂他發(fā)紅的眼角,像擦了一層淺淺的胭脂,有一種無端的冶艷。
“以后不許再哭了,”夏侯瀲嘟囔道,“我娘要是見了,肯定會說你愛哭鬼?!彼f著說著笑起來,“我娶了個愛哭鬼當(dāng)媳婦兒。”
“……”為這混蛋流淚,這混蛋還要說他愛哭鬼。沈玦氣得兩眼一黑,咬牙切齒道,“那你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你們伽藍的尿王?!?/p>
仿佛一道天雷劈在頭頂,夏侯瀲從頭愣到腳,“你怎么知道的?”
“《伽藍世系譜》,歷代伽藍住持和刺客皆有小傳記錄在冊,寫你的那個人大概和你有仇,把你從小到大的丑事都寫了上去?!鄙颢i涼涼道,“是不是很想回去燒了它?沒用,我過目不忘,你的事兒我全知道了?!?/p>
這叫什么事兒?像是遮羞布在沈玦跟前掀了個干凈,渾身上下一覽無余了。他小時候皮得很,不堪回首的往事手和腳加在一起都數(shù)不過來。夏侯瀲對著湖水捂著臉干嚎:“這輩子攢的臉面都丟光了,我不活了。”
沈玦撐著腦袋看他愁眉苦臉的模樣,心里松快了幾分,可轉(zhuǎn)瞬又愁云慘淡起來?;钕氯?,說得容易,可能治他的郎中該到哪里去尋?伽藍亂黨、遼東戰(zhàn)事、江南加賦……層層重擔(dān)壓在肩頭,沈玦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正惆悵著,夏侯瀲蹭過來摟住他的肩膀,“哎,少爺,我什么糗事都讓你知道了,是不是以后拉屎放屁都不用避諱你了?!?/p>
沈玦:“……”
夏侯瀲笑了兩聲,蹲下身子,道:“行了,折騰一晚上了。離五更還有些時候呢,咱們回去睡個囫圇覺,我背你?!?/p>
“我自己有腳,”沈玦皺了眉,“你還病著,別瞎折騰?!?/p>
“我這病時好時壞,你得趁我好的時候使勁使喚我?!毕暮顬嚩紫聛恚媳?。
沈玦拗他不住,依言上了背。夏侯瀲握著他的膝彎,慢悠悠往回走。一路燈火綿延,沈玦伏在他背上,困意襲上來,情不自禁闔了眼。心里還憂心著,他喃喃問道:“沉么?”
“有點兒?!毕暮顬嚢阉项嵙祟?,“快到了?!?/p>
“下回我背你?!鄙颢i說。
夏侯瀲嗯了一聲,幾步的工夫沈玦就睡著了。他知道沈玦累,要收拾偌大一個國,又要回護他殘敗的身體。這世上恐怕只有沈玦有這樣的本事,若換了別人,恐怕早已垮了吧。
進了屋,把沈玦放在床上,幫他脫衣服脫皂靴,推到里頭,掖好被子,吹滅燈火,自己也躺下。側(cè)臉看他的睡顏,長長的睫毛微微卷翹,在眼下罩下一片陰影。夜色濃得化不開,打眼往簾外看出去,仿佛是空空落落的一片,萬籟俱寂。他躺在黑暗胡思亂想,思緒在寂靜里延伸。
他有遺憾,有許多未竟之事,可若要寫遺愿,千頭萬緒,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寫起。
他沒有找到十七,也沒有找到持厭。他從枕下掏出荷包,將里面的耳瑱倒在掌心。晶瑩剔透的一小顆,像一滴眼淚。他想起那個在夜風(fēng)里吹塤的青年,眸子黑而大,盛滿璀璨的天光。明明看起來傻呆呆的,竟然會為了他撒謊,獨自奔赴朔北。然而,他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會殺你的?!?/p>
人事就是如此,永遠不如人意。他哀哀地牽了牽嘴角。
他是個疲倦的客子,死亡對他來說不是遠行,而是歸家。順天從命,應(yīng)報而死,似乎是他最好的選擇??墒恰嗣颢i白皙的臉頰,慢慢湊近,印上一個蜻蜓點水的輕吻。
可是,他怎么忍心把沈玦一個人拋在這荒蕪的世道?他要努力活下去,不為他自己,為了沈玦,為了持厭,為了所有還未死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