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泵髟聰嗳坏?，“云大人，你還不明白嗎？廠衛(wèi)號稱家人米鹽猥事皆難逃耳目，為何躑躅花在朔北開了五年，督主竟從未聽聞?！?/p>

云校尉的眼中慢慢浮起恐懼。

“不錯，”明月輕聲道，“朔北大大小小千余衛(wèi)所，皆已淪陷。”

一行番子皆面面相覷，四下里冷風(fēng)呼嘯而來，恍若妖魔逼近，有人打了一個寒戰(zhàn)，胯下的馬不安地踏著雪。

明月抱緊玉姐兒和司徒謹?shù)撵`牌，靈牌抵著心口，仿佛隱隱有熱度傳來。

阿謹，你會保佑我和玉兒的對不對？

明月閉了閉眼，厲聲下令：“即日起換馬改裝，火速回京?！?/p>

————

沈玦在宮里一連待了十天都沒有出來，連日來不斷有遼東來的斥候快馬進京，個個灰頭土臉，不仔細看還以為是西北來的災(zāi)民。夏侯瀲今日新得了邸報，上面說前線戰(zhàn)況不妙，幾次差點讓土蠻破城而入。朝廷計劃著調(diào)南兵北上，然而國庫空虛，軍費不夠。沈玦力排眾議，加征江南賦稅，朝中一半的官員都上疏彈劾沈玦。要是奏疏上帶著唾沫星子，沈玦已經(jīng)被淹死在掌印值房了。

夏侯瀲幾次想進宮看看他，但一方面想他一方面心里又生氣。夏侯瀲后面一連隱隱作痛了好幾天，騎馬都不舒坦。最開頭的時候上茅房還拉出了血，他簡直恨不得按著沈玦的腦袋瓜子狠命揍幾拳。他現(xiàn)在長了心眼兒，日后沈玦別想再碰他。

不過最關(guān)鍵的是伽藍這邊還絆著，撥不開空。最近新抓到京師的地下黑道，專門做假戶籍的，他們勾結(jié)了戶部的屬官，幫沒戶籍的黑戶安插黃冊。夏侯瀲順藤摸瓜，按著假戶籍的名錄去抓，逮到不少伽藍暗樁，可惜依舊沒有十七的消息。

夕陽西下，夏侯瀲心情不好，騎馬踩著橘黃色的陽光回府，韁繩丟給長隨，自己過了垂花門，信步隨意走，就走到了沈玦的書房。他打開門，靠著門框往里看，陽光穿透窗格的萬字紋映在沈玦的書案和烏木官帽椅上，塵埃紛亂地在那光線里飛舞，像紛飛的小小螢蝶。他想起沈玦散著頭發(fā)坐在那兒看書的模樣，白皙的臉頰，靜好的神情，歲月在他們之中悠悠流淌，仿佛沒有盡頭。

沒來由地，他突然間特別想見那個混蛋。

“小瀲！”蓮香打腰子門外過，“少爺傳了信出來，在桌上，你記得看?！?/p>

夏侯瀲應(yīng)了一聲，到桌案前一看，果然鎮(zhèn)紙底下壓了一封花箋。上面沒寫幾個字，只說：“前日途經(jīng)乾西四所，庭下棠梨如雨，置袖一夜，袖管生芳，特覓數(shù)朵予卿。”

花箋邊上放了一個香囊，夏侯瀲打開香囊，里面有幾朵梨花，白燦燦的，煞是好看。只不過夏侯瀲不是很明白沈玦，他從來沒有熏香的習(xí)慣，干嘛給他這個？

總覺得男人熏香娘了吧唧的……

“小瀲！”蓮香在窗外道，“忘了說了，少爺說你必須寫封回信給他。”

“好，我知道了！”夏侯瀲回道。

這是鴻雁傳書的意思么？倆爺們搞這些玩意兒怪不好意思的。他摸了摸沈玦的花箋，上面印了凹凸不平的花脈紋路?；ɡ锖诘模暮顬囉X得無奈。

算了，十天沒見了，依著他吧。

夏侯瀲拿出紙筆，筆尖懸在空中半晌沒落筆。這事兒著實難為他，平時拿慣了刀，拼殺劈砍想都不用想，閉上眼都知道該用什么姿勢什么力道。可寫字兒他真的不行，尤其還是寫信，寫些什么呢？今天吃了什么來著，早上吃了一屜豬肉包，中午吃了蓮香做的紅燒豬手和蔥油餅。可這樣寫跟報菜名兒似的，寫它干嘛？

夏侯瀲托著腮幫子想了半天，寫道：吃飯好好吃，別成天扒那么小半碗，跟小雞啄米似的。一大男人，一頓飯起碼得吃三碗。

寫了半天離不開吃，夏侯瀲又覺得不行，揉皺了紙往后一扔，換了一張新的寫。這回夏侯瀲報告了一遍追緝伽藍的事務(wù)，還把東廠近日遷貶降調(diào)說了一遭，可這玩意兒自有廠衛(wèi)的公文報給他，再在信里說一通是多此一舉。

搜腸刮肚想了半天不知道寫什么玩意兒好，屋里漸漸暗了，夕陽在手邊悄無聲息地騰挪，夜色濃了，月光不知什么時候進了屋，落在他指尖，仿佛觸碰到沈玦冰涼的手。夏侯瀲揪著頭發(fā)，一轉(zhuǎn)眼瞥見沈玦那香囊擱在案上，靜悄悄的，有短短一縷香味飄到鼻尖。

他撐著頭淡笑著戳了戳那個香囊，終于再次提筆，氤氳的墨跡落在紙上。

“思君甚矣，何日歸家？”

他吹干了墨，把宣紙平鋪在案上，撐著臉看。月光灑在紙上，勾勒出他的字跡。這簡直是他平生寫過最好的字了。

窗外響玉伶仃地響了，細細碎碎的一長串，隨風(fēng)飄了出去。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來，秋梧院里的兩缸枯荷，乾西四所的瀲滟刀光，十年里的血雨腥風(fēng)，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冥冥之中有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著他們走到一起。他收起香囊放在懷里，吹滅了蠟燭，站起身來預(yù)備去刀爐打會兒鐵。照夜快完成了，以隕鐵熔鑄全身，她將是絕世的殺器。

剛走到門邊，手觸及門板的一剎那，腿突然發(fā)了軟，他差點跪了下去，勉強撐著門站起來，小腿卻怎么也使不上勁兒，那一截像變成了一團軟泥，漸漸失去知覺。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顫顫巍巍地往回走，一路扶著多寶格和桌椅回到羅漢床邊上，艱難地躺下來。

麻木的感覺像細蛇在身體里游走，很快蔓上了手臂，臉上有溫?zé)岬囊后w淌下來，滴在引枕上，在黑暗里看不清，只瞧得見銅錢大的烏漬子。他漸漸明白了，原來七月半沒有好，沈玦的方子沒起作用，它只是潛伏著，像一條蛇，現(xiàn)在它出來了，重重咬了他一口，來得猝不及防。

他想叫蓮香，嘴一張出來的都是血，說不出話兒。

探出手去夠花幾上的花瓶，太遠了，夠不著。他痛苦地咽著血，喉嚨里滿是鐵銹的腥甜味。夜色靜謐，他聽著鈴鈴丁丁的響玉，慢慢回過神兒來，他這是要死了么？可他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完成，十七沒能找到，持厭也不知所蹤，他寫給沈玦的信還在案上。然而沒有辦法了，他完了，他心里有一種預(yù)感，黑暗無聲無息地從四面八方逼近，償還他罪孽的報應(yīng)終于在今夜降臨。

心里沒有害怕，只是有些遺憾。既造殺孽，必遭殺報。他知道他早就該死的，逃了這么久，天爺終于醒過神來，派無常爺來收他了。他側(cè)過頭，看菱花窗外的月亮，圓圓的一輪掛在樹梢，靜靜地望著他。

好舍不得啊……

他想沈玦為什么會喜歡他呢？他想了很久都沒能想明白，本來想抽個空問問，可惜一直沒有機會。那個傻子，眼瘸到什么程度才能喜歡他呢？可是真好啊，他想，被沈玦這樣喜歡，這是他這輩子遇見過最好的事情。

他伸出手，淡淡的月暉勾連在指尖，像牽住沈玦隨風(fēng)迢遙而來的思念。他的心里有淺淡的悲哀，也有深深的眷戀。烏云飄來，月暉悄無聲息地從指縫中斂去，他的手從空中跌落，沉沉落在榻邊。

靜謐的夜風(fēng)中，只剩下響玉鈴鈴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