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脫逃,持厭從樹后走出,與他擦肩而過。沒有人看見剎那出鞘,但那個人已經(jīng)捂著脖子倒下。
埋好尸體,藏好血跡。所有人戴上面具,朝侯府走去。
出了林子還要再走一截山道,過了一座七拱橋就能望見侯府了。那是一座巨大巍峨的黑磚墻,伏在雪風(fēng)中,像滾滾烏云,仿佛劃分了陰陽兩界。雪霧太濃,視線不好,白天依然點著燈籠。合抱大小的燈籠掛在墻下兩掖,幽幽地散出一點光暈,是茫茫風(fēng)雪中唯一一點溫暖的顏色。底下開了一座角門,門洞前面站了兩列刺客。
番子們悄無聲息地替換了所有人,為夏侯瀲和持厭推開大門。
“二位,請務(wù)必小心!”
夏侯瀲拍了拍一個番子的肩膀,轉(zhuǎn)身和持厭跨過門檻。門環(huán)哐當(dāng)一聲,大門在身后閉攏,前方的**變得清晰起來,墻壁被熏得漆黑,遠(yuǎn)處的垂花門洞塌了一半,雕花石匾碎成了兩截,一半陷進(jìn)了雪里。斷壁殘垣里橫亙著巨大的古木,都燒焦了,黑木上覆著白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凄涼。
然而,最先映入眼簾的不是廢墟,而是……密密麻麻的雪人。
每一個角落都立著雪人,三個為一對,兩邊高中間矮,胖大的身體,白滾滾的,像堆在一起的湯丸子,兩根細(xì)細(xì)的樹枝斜插在身上,是他們細(xì)弱的手。三個雪人互相牽著手,有的雪人腦袋沒擺正,倒像是搖頭晃腦似的。
“這里一直是廢墟嗎?”夏侯瀲蹙緊眉頭,“還有這些雪人,一直都有么?”
持厭走到一個雪人面前,透過白瓷面具望雪人黑漆漆的眼睛,“百里鳶成為閻羅之前不是?!?/p>
“……”夏侯瀲說,“我的意思是百里鳶一直沒重修侯府么?”
“嗯,沒修?!?/p>
“為什么不修?”夏侯瀲端詳著雪人,“這雪人像是一家子,爹爹娘親和小孩兒么?”
持厭繞到雪人背后,左邊那個雪人身后寫著“持厭哥哥”,右邊是“阿雛姐姐”,中間是“阿鳶”。夏侯瀲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挨個看雪人的背后,“持厭哥哥”“阿雛姐姐”“阿鳶”,“持厭哥哥”“阿雛姐姐”“阿鳶”,一個又一個相同的雪人,一遍又一遍相同的字跡,執(zhí)拗地重復(fù),堆滿荒涼的廢墟。
“因為一個人的世界就是一片廢墟?!背謪捿p聲道。
大雪紛飛,蕭瑟的雪風(fēng)中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塤聲,藏在紛揚的雪花里,細(xì)碎地像絮絮低語。持厭靜靜地聽著,他忽然想起來了,十四歲那年他好像是救了一個女孩兒。他在池塘邊上吹塤,是住持教給他的曲子。住持說孤單的時候就吹塤,塤聲像低低喃喃的耳語,可以假裝別人在和自己說話。他其實覺得住持這樣有點蠢,因為嘴巴在吹塤,沒有辦法回應(yīng),這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很孤單。
可他還是吹了,他的塤聲散在月色里,像一只撲著翅膀的白蝴蝶,孤零零地飛向遙遠(yuǎn)的天邊。他忘記他吹了多久,吹得累了停下來,想要回房睡覺。經(jīng)過回廊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女孩兒,依著抱柱,下巴擱在膝蓋上,小小的一團(tuán)。
他記起青色月光里那又小又蒼白的臉頰了。
是她,是百里鳶。
原來他們很久以前就見過面了,在他們還沒有成為死敵的時候。
一盞盞白紗燈籠在風(fēng)雪中搖搖曳曳,他想起百里鳶寫在天燈上的心愿——
我們一家人要永遠(yuǎn)在一起。
“走吧,小瀲,順著塤聲,找到她,”持厭轉(zhuǎn)身往前走,“殺了她。”
沈玦緩慢地呼吸,手掌張張合合。雪地平坦,馬車還是不免晃動,外面燈挑上的小燈籠克磕托磕托撞著馬車壁,他靜靜聽著,等麻勁兒又退了些,身上終于有了點力氣。他一點點探向匕首,錯金刀柄握入手心,刀柄上繁復(fù)的花紋摩擦著手掌,細(xì)細(xì)微微的疼。他撐著身子坐起來,手腳還是軟綿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塌下去,他扭過身,倚著車圍子,十指收緊,顫著手拔出匕首,在左臂上劃了一道。
劇烈的疼痛漫過全身,溫?zé)岬孽r血汩汩流出,洇濕衣袖。身上還是麻,還不夠痛,沈玦咬緊牙關(guān),劃下第二刀、第三刀。痛楚蓋過麻藥,力氣緩緩復(fù)蘇。他顫著手掀開簾子,風(fēng)雪劈頭蓋臉地灌進(jìn)來。趕車的番子驚訝地回過頭,正望見他煞白的臉和慍怒的眼神。
“現(xiàn)在,立刻,回程!”
刺客像沉默的鬼魂飄蕩在廢墟里,黑色的影子影影綽綽地在蒼白的雪霧里出現(xiàn)又消失。他們彼此不說話,夏侯瀲和持厭也不敢交談,安靜地穿過頹圮的回廊,路過一間間燒得漆黑的院子和廳堂。塤聲越來越近,散逸在天地間,仿佛有些顫抖,像飄蕩的雪花。
他們路過一間小屋,三個雪人透過月洞靜靜望著他們。持厭沒有停,走上了回廊,夏侯瀲看了幾眼,也跟在后面?;乩惹壅?,通往雪霧深處,那塤聲沒有停歇,清清亮亮,又有些冷寂。夏侯瀲心里有些不安,這塤聲像飄忽的鬼魂,指引他們?nèi)ゲ恢乃赖亍?/p>
他們走進(jìn)了荒蕪的花園,在褪了色的抱柱前面,結(jié)了冰的池塘中央看見了百里鳶。她背對著他們,盤腿坐在冰上,在大雪里是一個朦朧嬌小的影子。
“你去還是我去?”夏侯瀲低聲問。
持厭沒有回答,徑直邁出了回廊,一步步走向了池塘中央。
飛雪中森冷的刀光一閃,那塤聲戛然而止,冰面上氤氳出鮮紅的血漬。夏侯瀲也走過去,低頭看那個小小的尸體,百里鳶的側(cè)臉藏在黑亮的長發(fā)下,蒼白得像一個娃娃。夏侯瀲蹲下身檢查她的臉,沒有人皮面具,是真臉。
意外地順利。夏侯瀲想,接下來只要在刺客發(fā)覺之前溜出去就好了。希望沈玦在他回去之前消消氣,他可以假裝受了傷,這樣沈玦就不忍心怪他了。
“小瀲,拔刀?!背謪捄鋈徽f。
“啊?”夏侯瀲仰頭看他。
持厭已經(jīng)拔出了刀,對著四周空茫的雪霧。
“沒有塤。”他說。
夏侯瀲猛地一震,下意識望向百里鳶的手,那里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翻找衣裳,也沒有塤藏在下面。
幽靈一般的刺客從廢墟后面走出來,白瓷面具沒有表情,一雙雙黑洞洞的眼睛望著他們。
這是個埋伏,百里鳶知道他們會來!
夏侯瀲拔出步生蓮,和持厭背對背,雪花落在黑刀上,結(jié)出薄薄的一層雪霜。
一個矮小的影子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的廢墟頂端,她穿著鳳鸞云肩素色夾襖和妝花織金紅緞馬面裙,白皚皚的飛雪中,艷麗得像一道血痕。持厭遙遙望著她,靜默不言。女孩兒向他們張開雙手,仿佛是擁抱漫天飛雪,又像是要擁抱一個人。
她咧開嘴角,露出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
“哥哥,你來殺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