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都值得,只要夏侯瀲好好的,就值得。他微微地彎起唇角,有一滴眼淚劃過臉頰,落在地磚上,碎成千滴萬滴。
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沈玦辨出那是魏德。他擦干凈臉上的淚漬,重新作出雙目含悲的表情。
蟒袍的裙擺擦過沈玦的手臂,魏德見沈玦還跪在原地,“哎喲”了一聲,把他扶起來。
“你這孩子,心眼怎么這么實?咱家不叫你起來,你自己不知道起來歇著嗎?”魏德嗔怪地看著他,將他拉到明間里坐下。
“兒子犯了錯,理應跪跪長記性才是?!鄙颢i低著頭道。
“什么錯兒!”魏德?lián)u頭嘆了聲,“都是為父財迷心疼,豬油蒙了心,竟念著那么點兒蠅頭小利,還錯怪你!幸虧你殺了那個賊子,要不然咱家也要被他拖下水!”
“是兒子僭越,自作主張,往后再也不敢了,求義父原諒?!鄙颢i說著,又要跪下去,魏德扶住他的手臂把他按回椅子里。
“玦兒,你可知道當初為父為何一眼就相中了你,把你從冷宮撈出來?”魏德站起身,天漸漸暗了,燈火又起了,魏德隔著蟬翼輕煙一樣的軟煙羅窗紗看外邊兒朦朧的燈火,好像看見了不真切的往事。
“因為那日兒子在馬蹄下救了您么?”沈玦答道。
“不是因為你救了為父一命,而是因為為父在你身上,看見了為父自己。”魏德摩挲著手里的碧璽珠子,道,“萬歲還未御極之時,只是個人嫌狗厭的皇子,更何況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jiān)。我就像路邊的草,誰見了都可以往上面踩一腳??晌也桓市陌。冶M心竭力伺候萬歲,就盼著哪天可以熬出頭。你看,上天垂憐,萬歲登基,我也成了這紫禁城里說一不二的人物。玦兒,那天在圍場,我從你眼里看到的,就是當年我的不甘心!”
“就算有凌云之志,沒有義父的栽培,又哪有沈玦的今天?”沈玦將茶盞端到魏德跟前。
魏德接過茶盞,拍了拍沈玦的肩頭,低聲道:“好好干,孩子。你不是錢正德那群爛泥扶不上墻的貨,他們吶,打心底里就認定了自己是個奴婢,自己都這么認了,又有什么出息呢?咱們才是一路人,我老了,倦了,遲早要撒手走的。將來,這一切,”魏德環(huán)顧司禮監(jiān),對沈玦笑道,“都是你的?!?/p>
是啊,都是我的??楀\琵琶袖下,沈玦的手指繃得青白。
沈玦低著頭,魏德看不見他唇邊的冷笑和眼里翻涌的陰霾,只聽見他一如既往輕聲細氣地說:“義父,您會長命百歲的。兒子只要在您身邊當個傳話的小太監(jiān),就心滿意足了?!?/p>
宮門落鎖之前,沈玦出了宮。方存真早已侯在沈宅多時,見沈玦風塵仆仆地趕回來,彎著眉眼迎了上去,他眼力太好,一不小心瞅見沈玦臉頰上的紅印,心狠狠跳了一下,連忙低下頭去,身子愈發(fā)弓下去一截,只假裝沒看見。
沈問行捧來巾櫛,哭喪著臉沾溫水輕輕熨沈玦臉上的紅痕,心里不知罵了魏德那個老混蛋多少遍。
“藥怎么樣?”沈玦一邊凈手一邊問。
方存真喜笑顏開,獻上一個小葉紫檀的小盒子。
沈玦接過盒子,打開,里邊兒躺了一個小藥丸子,還有一張宣紙謄抄的藥方。
“督主,這就是七月半解藥的樣品和藥方了?!狈酱嬲纥c頭哈腰道,“都在藥人身上試過了,現(xiàn)在他們個個生龍活虎,活蹦亂跳,一口氣能吃四碗飯呢!”
“你確定?”沈玦問。
“當然!小人怎敢騙您!”方存真指天指地地賭咒發(fā)誓,末了,又眉開眼笑地說道,“這藥還沒個響亮的名字呢,還請督主賜名。”
沈玦看著盒子里的藥丸沉默了許久,那拇指節(jié)大小的黑色藥丸在燈下閃著玉一般的光澤,像一顆洗盡風塵的黑曜石。最終,沈玦低聲道:“就叫它‘極樂’吧?!?/p>
“好名字!好名字!”方存真連連稱贊。
“可是,”沈玦合上木盒,頗有些頭疼地說道,“極樂的存在,萬不能讓魏德知曉。你莊子上這么多人,可如何是好?”
方存真眼睛骨碌碌一轉,稍稍走近幾步,說道:“死人的嘴才最靠得住,督主,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他們一把火全燒了。”
“好主意?!鄙颢i漠然道。
方存真覺得自己給沈玦獻了個好計策,連連點頭。
“那你呢?”沈玦眼波一轉,落在方存真身上,冰冷無情。
方存真一愣,背上的霜毛密密麻麻地長起來,他張目結舌,結結巴巴道:“督……督主,這是何意?”
“方存真,你當咱家是傻子么?”沈玦嘲諷地輕笑,“你早就聯(lián)系好了買家,預備明日交貨??上?,他們現(xiàn)在全都死了?!?/p>
西邊忽然有滾滾黑煙冒起來,院外有人大喊“城西起火了”,那正是藥人別莊的方向。沈玦手搭涼棚望著天際,道:“你的主意很好,咱家已經(jīng)照辦了。你說的很對,死人的嘴才最靠得住,所以,你也去死吧?!?/p>
有番子神不知鬼不自覺地出現(xiàn)在方存真身后,捂住他的嘴,脖子上冷光一閃,方存真的身子迅速癱軟下去。沈玦低頭,目光落在那個小盒子上,伸出手細細勾勒上面的花紋,每一寸流連都有深深的繾綣。
“傳我命令,即刻起,追捕七葉伽藍無名鬼。切記,不可傷他一分一毫?!?/p>
沈問行猶疑道:“那魏公公那邊……”
“死死瞞住他?!鄙颢i陰沉地道,“令咱家的親信捉拿夏侯瀲,東廠其余人不可插手。至于伽藍其他刺客,或殺或捕,一個不留。如此一來,才能混淆視聽,不令魏德起疑?!?/p>
“恐怕夏侯公子會誤會您的用心。”
“不會,”沈玦摩挲著檀木方盒,“他的母親會告訴他,他有一線生機,在我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