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厭坐到炕上,遞給他一封信。
“這是我的遺書,勞煩你交給小瀲?!?/p>
唐十七頭痛欲裂,把信放在床頭,“你說什么玩意兒,我就是小瀲!”
“你不是小瀲,我認得出的。”持厭道,“我要去朔北,可能回不來了。段叔說,刺客有留遺書的習慣,交代身后事,分一分遺產(chǎn)。我沒什么遺產(chǎn),只有一些話想跟小瀲說。”
“唉,你有話直接跟他說去啊,還寫什么書……”唐十七腦袋發(fā)暈,持厭的話像隔著一層傳到他耳朵里,隆隆地聽不清。
持厭沒說話,誰都能看出他眼里的難過??晌葑永锖冢剖呖床坏?。
持厭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以前不喜歡下山,因為我覺得,山下的燈、山下的花,還有那些人吵吵鬧鬧都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我覺得我像一陣風,到了哪兒都沒有痕跡,呼地一下就沒了??墒切噥砹耍也胖?,原來這世上有個人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我們是血濃于水的兄弟,他是我和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彼戳丝刺剖撸拔乙粋€人待習慣了,不大會講話,你能明白嗎?”
唐十七迷迷糊糊地點頭。
“我聽說過了奈何橋,只要不喝孟婆湯就不會忘記前塵往事。我會努力看看,不喝孟婆湯。你可不可以幫我問問小瀲,下輩子如果我來找他,他還愿意當我的弟弟嗎?”
唐十七猛地掙起來,道:“哎,知道了知道了!我頭暈,還想吐,你能不能快點說完!”
持厭被嚇了一跳,站起來,呆了一會兒,道:“抱歉,我就走?!?/p>
唐十七躺回去,持厭在黑暗里站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第二天,唐十七醒過來,頭還是有點疼。推開窗,外面落著大雪,漫山遍野,紛紛揚揚。他回頭看了看空落落的屋子,昨天晚上持厭好像來了,他記不大清,總覺得是在做夢。大晚上的,持厭來做什么?他敲了敲腦袋,覺得自己睡迷糊了。他沒看見,枕頭底下,一封信的角露出來。
冬天過去,唐十七終于離開了伽藍,回到山下的溫柔鄉(xiāng)。見了燕春館,他簡直比回到家還熱淚盈眶。他又聞到熟悉的脂粉香,甜到發(fā)膩。大紅八角燈籠掛了一溜,屋檐底下姑娘們鮫綃招展,臉上被燈籠照得妝上一層薄薄的紅。天井里有人吵吵鬧鬧,女人笑聲又尖又利,有客人喝醉了酒走路不穩(wěn)掉進池塘,惹出一串笑聲。
“魏德那個死太監(jiān),還有他的干兒子沈玦,真不是東西!”
唐十七抱著一個姑娘纖細的腰肢互相喂酒,對桌有人在聊閑天。
“夏侯大爺,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姑娘偎在他懷里,柔柔地埋怨。
“對不住啊我的小心肝兒,前頭被一些破事兒絆住了,分不開身?!?/p>
對桌聊得正高興,“可不是!你可知道十年前謝家滿門死絕的案子?”
“當然知道!謝秉風謝大人,清流砥柱,我朝棟梁!被魏德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魏德那個老家伙買了刺客,讓他一家全滅??蓱z戴老爺子,偌大的年紀,為了自己這個弟子,奔波數(shù)年,終于找到證據(jù),指認魏德就是幕后黑手!”
“夏侯大爺,你這次待多久呀?”姑娘抱著唐十七的腰,點他的胸脯。
“不知道,看東廠啥時候來唄!”唐十七哈哈大笑。
那倆人推杯換盞,繼續(xù)義憤填膺,“可惜萬歲荒唐,執(zhí)意要包庇魏閹!戴老爺子敲登聞鼓敲了一天,萬歲愣是假裝沒聽見!”
“聽說魏閹還讓沈閹派人去打戴先生,幸好有義士路過,戴先生才幸免于難!”
“放心吧,戴先生發(fā)了話,要是他有個什么萬一,就是這魏閹下的毒手!現(xiàn)在魏閹屁都不敢放一個,還專門派番子去保護戴老爺子呢!就怕他老人家年紀大了,一下頭疼腦熱,沒挺過來,倒怪在他魏閹的頭上!”
“二位聊得好生歡喜呀!”這時走過來一個黑臉漢子,冷冰冰地瞅著那兩人。
兩個人喝高了,站起來推他:“怎么著?怎么著啊你?我倆礙著你了?”
“妄議國政,二位還是到東廠里再做長敘吧!”黑臉漢子一擺手,四下里忽然冒出許多身穿黑色曳撒的東廠番子。
兩個人都嚇白了臉,終于清醒過來,屁滾尿流地求饒。唐十七見狀,慢吞吞地往后退,眼看就要退到門口。
那黑臉漢子轉(zhuǎn)過身,眼睛忽然瞥到唐十七,猛然一瞪,吼道:“夏侯瀲!抓住他!”
唐十七內(nèi)心哀嚎,后悔貪圖夏侯瀲臉長得帥,沒把人皮面具撕了。他奪路狂奔,大街上有人在遛馬,他奪過韁繩,騎上馬,一路往月輪峰跑。番子死死咬在他身后,衣袍獵獵,像一群兇狠的黑鷹。
一路行人紛紛驚叫著避讓,風像刀子一般割著耳朵,唐十七聽見風聲呼嘯,身后馬蹄如雷。他掏出驚鴻弩向后面射,幾個番子中箭落馬,又有幾個番子補上他們的缺位,唐十七狠狠罵了一聲。
前面沒有路了,唐十七在懸崖處勒停了馬,黑臉漢子見他無路可逃,剛要高興,卻見唐十七下了馬,朝懸崖飛奔,竟像是要跳崖。他追過去想要攔,唐十七跑得太快,根本追不上。他像一只飛鳥撲入虛空,風鉆滿衣衫,獵獵作響。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以為他要墜落懸崖,卻只見他背后伸展出兩道三尺鐵骨,黑色油布綴連其上,遠遠看去,像蝙蝠黑翼。唐十七不再下落,乘著風飛向下面的錢塘江。六和塔上有人望見,紛紛叫好。
黑臉漢子吼道:“拿箭來!”
“大人,督主有令,要抓活的!”
“抓個死的總比抓不到的好!”黑臉漢子張開弓,對準唐十七,弓被拉滿,像一輪月,他深呼吸,箭頭指著唐十七越來越小的黑影。錚然一聲,弦猛地震顫,箭攜裹著風雷之勢奔向空中的唐十七。
“射中了嗎?”有番子手搭涼棚,踮起腳望。
空中的黑影抖了抖,卻沒有落下,而是乘風滑入了對岸的密林。
唐十七肩膀上中了一箭,那箭只要下移一些,就能射穿他的機關(guān)翼,還能洞穿他的心臟。他忍著疼,跌跌絆絆回到夏侯瀲的暗巢,從此閉門不出。伽藍送來消息,說京城鐘樓有人放了靜鐵,他壓根不知道靜鐵是什么,放在一邊沒理,轉(zhuǎn)頭就忘了。
春去夏來,枯死的爬山虎又活過來,綠油油地爬滿了窩棚。葡萄架子上垂著彎彎曲曲的藤蔓,水缸里的菡萏白嫩嫩,小荷葉圓溜溜的,像水里面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唐十七躺在貴妃椅上曬太陽。最近發(fā)生了很多事,書情在西域叛逃了,新任緊那羅領(lǐng)著一隊暗樁去追他。持厭失蹤了,據(jù)說在朔北的哪座山上遇見了暴風雪,不知道死了還是活著。
東廠還在抓夏侯瀲,只不過之前那個黑臉的緹騎再沒見到了。他們四處追查,又搗毀了好幾個伽藍妓院和行驛,刺客暗樁全送往了京師。弄得人心惶惶,沒有買賣的時候,大家都縮在家里不敢出門。黑道被牽連了一大片,各處的賭坊、酒樓、窯子都有番子隔三差五地來問話,挨個查戶帖戶籍和路引,沒有就往大牢送。大家噤若寒蟬,許多地方都倒閉了。
天漸漸涼了,缸里的菡萏謝了,剩幾根枯黃的莖梗。有一天下著小雨,雨幕蒙蒙,像細細的牛毛針紛紛地落,掉在地上,清脆地響。唐十七撐著腦袋坐在門檻上,雨幕里忽然現(xiàn)出一個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的男人,漆黑的刀柄在蓑衣底下若隱若現(xiàn)。
唐十七站起來,喊道:“老大!”
夏侯瀲走到寬寬的屋檐下,取下斗笠和蓑衣,甩了甩黏在臉上的黑發(fā),抖身上粘上的雨水,“給我弄碗熱湯。”
“好嘞!”唐十七端來湯,興沖沖地問他,“怎么樣,弄到隕鐵沒?”
夏侯瀲進到屋里,脫下衣衫,露出身上緊實的蜜色肌肉和縱橫交錯的猙獰疤痕。他的身上纏著一匝又一匝的銀色絲線,像蠶蛹上細細密密的蠶絲。他把絲線從身上取下來,放在八仙桌上。戴上一副銀色手套,撚起一根線。那線極細,像一道微光,在門口照進來的天光底下微微發(fā)亮。夏侯瀲將那線繃直,一只蒼蠅盤旋著飛過來,它沒有看到夏侯瀲指間的牽機絲,愣頭愣腦地嗡嗡往前飛,在經(jīng)過夏侯瀲指間之時,齊齊整整地斷成兩截,掉在桌子上。
唐十七目瞪口呆。
“修整幾日,我要回伽藍?!毕暮顬囌f,“殺弒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