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瀲搬出來一張條凳,找來一件舊衣服擦干凈,讓秋葉坐,自己回屋拿了兩壺梨花白,放到秋葉跟前又猶豫了。
“師父,你還能喝酒嗎?”
“如何不能?”秋葉笑,咬開了塞子,張口就灌。
夏侯瀲吞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淌過腔子,像刀子滾過去,渾身的熱氣泛起來了,夏侯瀲緩緩?fù)铝艘豢跉?。夜是沉郁的藍(lán),山里起了霧,四周迷迷蒙蒙,一叢一叢的馬鞭草和繡球花像沾了水的宣紙上的畫,紅的紫的暈成一片。
“師父,你也知道,對不對?”夏侯瀲忽然問。
“是,我知道?!?/p>
“我娘也知道,從乾元二十六年開始她的買賣就都在雨季了,她不可能察覺不出來?!?/p>
“嗯,她也知道?!?/p>
夏侯瀲笑起來,卻終究沒個笑的滋味,“只我被蒙在鼓里?!?/p>
“別怪你娘,”秋葉嘆道,“就算沒有弒心的刻意安排,你娘也撐不了多久。能讓一個刺客走向終點的,不只有刀劍,還有傷病。你娘的身子早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她早知道自己遲早是要走的,可是你知道你娘這個人,不大有學(xué)問,笨嘴拙舌,不知道要如何向你告別……所以才會走得這樣突然?!?/p>
“你的瘡是怎么回事,還能治嗎?”夏侯瀲問。
秋葉笑著搖頭,道:“小瀲,你不想知道一些別的嗎?”
夏侯瀲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們那時候,是怎么回事?”
秋葉低著頭,目光變得很遠(yuǎn),仿佛陷入了悠久的回憶。他道:“我知道的不多,那時候我剛剛進(jìn)伽藍(lán)。我進(jìn)伽藍(lán)的半年前,伽藍(lán)發(fā)生了一次很嚴(yán)重的內(nèi)亂,死傷慘重,刺客凋零。先住持一面從伽藍(lán)村挑選孩子補(bǔ)充缺額,一面從外面物色武藝不錯的亡命徒選進(jìn)伽藍(lán),我便是其中之一。像我這樣的外來人,一開始都很受排擠。你娘性子張狂,向來不受待見。我與她同病相憐,便引為知己。
“那個時候的伽藍(lán)八部和現(xiàn)在的很不同,他們都是先住持親自培養(yǎng)的高手。弒心,便是那個時候的迦樓羅?!?/p>
夏侯瀲一愣,道:“他是第二十七代迦樓羅?”
“不錯?!鼻锶~道,“你娘雖被目為天下第一刀,可那時的弒心,才是真正的獨步天下。一步殺一人,十步血成河,步步生血蓮。他的刀,名喚步生蓮。二十一年前,你娘懷了你和你哥。先住持忽然發(fā)布伽藍(lán)令,召集伽藍(lán)八部,一同去了朔北。這一去就是三個多月,誰也不知道在朔北發(fā)生了什么。
你出生那天,是個夜晚,伽藍(lán)村的穩(wěn)婆把你和持厭包在??褓里,弒心忽然就回來了。他渾身都是血,穩(wěn)婆差點嚇得死過去,他什么都沒說,抱起一個孩子就走。你娘硬撐著從床上起來,問他干什么。他說他要帶走一個孩子,還要和你娘恩斷義絕?!?/p>
“他倒是男人得很!”夏侯瀲?yán)湫?,“欺?fù)一個剛生產(chǎn)完的女人,他怎么不死在朔北別回來?”
“其實那個時候他和你娘比起來也沒有好多少。弒心的脾氣原本是極好的,要不然也不能和你娘在一塊兒。可那天,他執(zhí)意要帶孩子走,你娘說,孩子不能走,你先過來,給我磕一百個響頭。他說,可否以一百個響頭,換一個孩子?你娘說,磕完再說?!?/p>
“他磕了?”
“磕了,整整一百個。你娘也沒有想到,他真的能磕完。但是她還是沒有同意讓他把孩子帶走,于是兩個人就打起來了。兩個人都是強(qiáng)弩之末,但兩個人脾氣都那么硬,最后幾乎是沒有任何招式地互相毆打。你娘沒挺過來,先趴下了。弒心說,孩子我?guī)ё吡?,從此以后,你不可與他相見?!?/p>
“他帶走的,就是持厭?!毕暮顬囙?。
“不錯。你娘輸了,她恪守諾言,十七年來,從不曾去見過持厭。二十一年前那場慘烈的刺殺,除了弒心和他的摯友段九,也無人知道其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之后,弒心繼任伽藍(lán)住持,新的八部被遴選出來,伽藍(lán)又回到正軌?!?/p>
“現(xiàn)在看來,是他臨陣退縮了。先住持和其他七部盡數(shù)被戮,他引以為咎,就想出這樣的法子來贖罪么?真可笑,可笑!”夏侯瀲將臉埋在手心里,道,“師父,你說,是不是如果我早點變強(qiáng),他就不會想著要殺掉我娘?”
“小瀲,這不怪你。其實他最開始選擇的應(yīng)該是持厭,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又變了主意。或許是因為持厭沒有心吧,沒有心的人,即使再強(qiáng)大,也不能成為領(lǐng)導(dǎo)諸刺客的伽藍(lán)首座?!鼻锶~扭頭看夏侯瀲,月光下,他的眼眸寂靜如水,“小瀲,你要報仇嗎?”
“當(dāng)然,我必殺了他。至于這個伽藍(lán)首座,誰愛當(dāng)誰當(dāng)去。”夏侯瀲站起身子,眸間有陰森地狠意,“什么弒心,他的債,讓他去地獄里還吧!”
秋葉忽然道:“小瀲,你找到你娘的遺書了嗎?”
夏侯瀲一愣,道:“沒有。她東西亂放,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或許已經(jīng)被老鼠給咬了。”
秋葉摩挲著酒壺上的凸紋,緩緩道:“你娘給你在外頭留了些東西……”他忽地停住,過了會兒又道,“小瀲,你想要離開伽藍(lán)嗎?”
“什么意思?我娘她……”
“小瀲,她還活著的時候告訴我,她希望你能夠破局?!鼻锶~走到夏侯霈的衣冠冢前,將酒液盡數(shù)倒在她的墓前,“你娘親和我們很不一樣,不是因為她刀術(shù)卓絕,而是因為她生來就是一個刺客。伽藍(lán)的刺客們從前都是無家可歸的乞丐,只有你娘,是自己找上伽藍(lán)的。她說,她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她希望你也可以,而你,不屬于伽藍(lán)?!?/p>
“她要我逃跑嗎?她不要我報仇,她要我逃跑?”夏侯瀲看著墓碑。那上面是他自己刻的字——夏侯霈之墓。他娘不算嫁了人,沒有夫姓。想來也是,他娘一輩子果敢獨斷,死后豈能屈居于夫姓之下。墓碑上只寫夏侯霈三個字,就完完全全夠了。
“不,”秋葉抬起眼,眸中有刀光劍影,“要握住自己的命不止這一個辦法,小瀲,你可以毀了伽藍(lán)!”
“這怎么可以?毀了伽藍(lán),七月半怎么辦,你們都會死的!”夏侯瀲震驚道。
“不是‘你們’,是‘我們’?!鼻锶~低聲道,“小瀲,你知道伽藍(lán)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嗎?每年伽藍(lán)村會從外面接收五十名孩子,他們大部分是男孩子,手腳結(jié)實,無父無母,把伽藍(lán)當(dāng)成他們的家。每年,伽藍(lán)村還會送二十個孩子進(jìn)入山寺,住持發(fā)給他們佩刀,掛上他們的牌,三天之后,一半的牌子會被拿下來,那一半的孩子,都死在了殺場上。每年,還有至少七個經(jīng)驗豐富,手藝?yán)系降拇炭退赖簦渲写蟾胖挥腥齻€刺客的尸骨可以運回刀冢。年復(fù)一年,刀冢底下的尸骨早已堆積如山,昨日那里又多了一座墳?zāi)?,是我看著立起來的。小瀲,這樣的地方,難道不該毀掉嗎?”
“可是!”
“你剛剛一定看見了,黑面佛里的藥窟。旁人只道我捉住叛逃的刺客,會交給住持?jǐn)厥?。他們錯了,住持把他們送入黑面佛,做試藥的藥人。我不知道住持在研制什么,或許是八月半、九月半,但我知道,他是個罪人。這伽藍(lán)里頭,所有人都是罪人,無人不滿手鮮血,無人不惡貫滿盈,無人不該死!包括持厭,包括我,包括你。”
“師父,你和持厭不一樣,還有書情,他……”
“沒什么不一樣,我們都是罪人,難道你不承認(rèn)嗎?”秋葉低低笑起來,“小瀲,你娘希望你破局,掌握你自己的命,住持希望你繼任伽藍(lán)首座,斬殺那個遠(yuǎn)在朔北的敵人。而我希望你……毀滅伽藍(lán)!”
沉默,死了一般的沉默。
霧越來越濃,夏侯瀲仿佛被包圍住,周遭的空氣變得粘滯,他被四邊八方圍過來的霧包裹著,喘不過氣。他的心變得很亂,他想到持厭寂然的眼神,又想起托著一方燭火的弒心,最后,他看見夏侯霈躺在地上的骷髏,望著高遠(yuǎn)的天穹。
夏侯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上面有柳歸藏留下的箭痕。
“我要怎么做?”
秋葉輕輕地笑,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溫和,像春日花下拂過的暖風(fēng)。
他忽然斂了微笑,神色肅穆如高堂廟宇里的諸天神佛,“誅殺弒心,燒掉藥窟。七月半會讓我們所有人,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