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
“這次不算,再來!”
“咳!他奶奶的,我不信我打不過你!”
橫波第九十八次被擊飛,夏侯瀲跪在地上,雙手顫抖。血一滴一滴地從虎口和手掌上其他開裂的傷口中滲出,落到雪地里,像一朵朵鮮艷的梅花。
十七年來,這是他第一次練刀練到虎口破裂,可是他依然敵不過持厭哪怕一招。
持厭從屋子里捧出繃帶,一圈一圈地纏在夏侯瀲的手上。血很快浸染了白色的布條,暈出紅墨似的斑點(diǎn)。夏侯瀲握了握拳,熱烈地疼痛灼燒著手掌,每一根手指都叫囂著疲憊。
“持厭,有酒嗎?”
持厭搖頭。
這小子活得像個神仙,不喝酒也不吃肉,夏侯瀲簡直要懷疑他不拉屎。
夏侯瀲又嘆了口氣,和持厭并肩坐在寬大的屋檐下,眺望遠(yuǎn)山的落日。
“我是不是很沒用?竭盡全力,卻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夏侯瀲翻看著自己的手掌。
“你不是沒用,你只是有點(diǎn)笨。”
“……”夏侯瀲扭頭看持厭,持厭也看著他,持厭的瞳仁很大,烏黑漆亮,里面清晰地映著夏侯瀲的面容。
這家伙不是在諷刺他,是認(rèn)真地在安慰他。
夏侯瀲有些無語,嘆了口氣,道:“我這模樣什么時候才能殺掉柳歸藏?”
“他很厲害嗎?”
“他是宗師,有人說面對他的刀時就好像雷電劈在身上,躲不了,逃不掉,只能任由他把自己劈成兩半。”
持厭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很認(rèn)真地思考。
“或許你可以和他比誰活得比較長。”
“……”
“又或者你可以另辟蹊徑?!?/p>
夏侯瀲抬起了眼,問:“什么蹊徑?”
持厭搖頭,道:“不知道。我只是以前見過一個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在捏面人,生意很慘淡,他告訴我他擺攤擺了七天,我第一個買他的面人。后來我再去那兒,他已經(jīng)換了個差事,很多人都稱贊他,他說他干新差事掙了不少錢。”
“他換了什么差事?”
“挑糞?!?/p>
“……”夏侯瀲捂住臉,“持厭,要不是你是我親哥,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揍你了?!?/p>
持厭茫然地拔刀,“要打架嗎?”
夏侯瀲依然日復(fù)一日地練習(xí),持厭不厭其煩地陪他練,但夏侯瀲永遠(yuǎn)在第一招的時候就敗下陣來。這仿佛是一個死循環(huán),刀被擊飛,撿起刀,再次被擊飛,再撿……持厭就像一個永遠(yuǎn)跨不過去的天險,持著刀站在雪地里,漠然地一次又一次擊退癡心妄想想要打倒他的夏侯瀲。
練到開春,夏侯瀲下了趟山,帶回來春天穿的衣衫和幾本冊子。
他把冊子放在炕桌上,最上面是《弟子規(guī)》,最下面是《燕寢怡情圖》。夏侯瀲在外面練刀,持厭坐在屋里頭看冊子,兩個人相隔一扇窗戶,抬眼就能瞧見。
夕陽西下,夏侯瀲停下來的時候,持厭已經(jīng)坐在檐下了。夏侯瀲坐到他旁邊喝了口水,隨口問道:“怎么樣,有沒有看出什么門道來?我可都給你編排好了的,先看《弟子規(guī)》,教你當(dāng)個正經(jīng)的小孩兒,再看《論語》,教你做人,然后看《金瓶梅》和《燕寢怡情圖》,教你怎么當(dāng)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腥??!?/p>
持厭沒什么表情,夏侯瀲把不準(zhǔn)他到底在想什么,沒準(zhǔn)心里波瀾壯闊,臉上還是風(fēng)平浪靜呢。
“看了《怡情圖》嗎?那個教你怎么和媳婦兒干活的,你可得好好看。那是我從娘那里翻出來的,她墊在床腳了,廢了我好大的勁兒才找到。”夏侯瀲抱著頭睡在地上,“我是不能留后了,你好歹給咱家生個娃娃,延續(xù)香火?!?/p>
“媳婦兒?”持厭皺眉。
難怪這小子什么反應(yīng)都沒,敢情連媳婦兒是什么都不知道。夏侯瀲騰地坐起來,頭疼地看著持厭。
持厭雖然有絕強(qiáng)的刀術(shù),可怎么做人這塊兒,還是得向夏侯瀲學(xué)習(xí)。
夏侯瀲感覺到自己肩膀上任務(wù)重大,斟詞酌句道:“媳婦兒就是以后要陪你過一輩子的人,伺候你吃飯睡覺,給你生小不點(diǎn)兒。懂了不?咱們身為男人,就得保護(hù)好自己的老婆孩子,豁出命去也不能讓他們受欺負(fù)?!?/p>
“那什么樣的人可以當(dāng)媳婦兒?”
“你喜歡的人唄?!毕暮顬囅肓讼?,又道,“不過也得賢惠點(diǎn)兒,至少得會做飯針線活兒吧!”
暗金色的陽光下,持厭轉(zhuǎn)過頭來,問道:“我喜歡你,你可以當(dāng)我媳婦兒嗎?你會做飯,也會針線活兒,很合適。”
夏侯瀲愣了愣,持厭靜靜地看著他,漆黑的瞳仁像一面古鏡。
夏侯瀲心里涌起悲傷,完了,這小子腦子沒救了。
重重地嘆了口氣,夏侯瀲攬住持厭的肩頭,他看起來有些孱弱,但其實(shí)衣衫底下都是薄薄的肌肉,蓄滿了力量,爆發(fā)的時刻足以弒神殺佛。絕強(qiáng)的刺客乖巧地坐著,安靜地聽夏侯瀲說話。
“持厭,你記好了,你的媳婦兒必須滿足以下幾個條件。第一,是個人;第二,是個女的;第三,年紀(jì)比你小,好吧,比你大個兩三歲也無妨。聰明伶俐賢惠持家什么的我就不說了,你到時候自己看著辦吧,聽明白了嗎?”
持厭呆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夏侯瀲拒絕了他,有些失望地點(diǎn)點(diǎn)頭,怪不樂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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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瀲的進(jìn)益很慢,甚至沒有進(jìn)益。他在持厭的手下,拼死了也才撐過一招。那一次還是因?yàn)橄暮顬嚿挝缱隽伺疵讏F(tuán)子,持厭吃撐了,急著去出恭。
夏侯瀲完全茫然了,他或許根本不是練刀的材料。
持厭每日除了坐在檐下發(fā)呆就是坐在崖邊發(fā)呆,根本沒怎么練過刀,可他照樣可以一招打趴夏侯瀲。什么事都要講究天賦的,夏侯霈生下他們倆的時候,把天賦給了持厭,把吃喝玩樂插科打諢給了夏侯瀲。夏侯瀲除了在林子里蕩秋千抓田雞,什么都不會。
他開始變得很煩躁,夏侯霈腐爛的尸骸,被狗啃食的腐肉每夜都在他的夢里輾轉(zhuǎn),可他依舊停滯不前,手里的橫波像生了銹一般,在他手里揮動的時候遲鈍地如同一塊爐子里燒爛的凡鐵。有時候他甚至能聽見橫波在嘲笑他,掙扎著要脫出他的掌握。
看見持厭無所事事地坐在崖邊吹塤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想,要是被養(yǎng)在娘親身邊的是持厭就好了。只要持厭想要?dú)⒘鴼w藏,那柳歸藏一定活不過明天早上。
可是夏侯霈養(yǎng)的是夏侯瀲,是一個沒用的廢物。
山風(fēng)撕扯著夏侯瀲的頭發(fā),夏侯瀲拎著橫波,坐在茅草屋的屋頂上。落日如血,刺目的紅。
“小瀲。”身后傳來持厭的聲音。
夏侯瀲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沒有回頭。
“我可以抓驚刀山莊的門徒給你試刀?!背謪捄鋈徽f。
夏侯瀲猛然一驚,抬起頭,持厭沒什么表情,仿佛說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夏侯瀲的心猛烈跳動起來,他想起來了,持厭就是這么練出來的。持厭可以,或許他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