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曾想,夏侯瀲一連兩壺酒下肚都沒醉,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一副還能大戰(zhàn)三百會合的模樣。
朱夏:“……”
好不容易挨到天擦黑,沈玦終于從宮里回來。夏侯瀲和朱夏面對面坐在堂屋,聽到院外一溜腳步聲,朱夏欣喜地站起來?;璩撂焐拢颢i風塵仆仆踅進門,打眼一看,滿眼花紅柳綠,還以為自己走錯了道兒。又轉(zhuǎn)過頭,才看見朱夏站在門邊上,而夏侯瀲坐在桌邊,嘻嘻沖他笑。
朱夏跨出門檻,邁著小步趕上去迎接。誰知身邊一個黑影竄過去,擋在她身前,一把抓住了沈玦。
“小玦,你可回來了!”夏侯瀲一手牽住沈玦的手,一手輕挽住沈玦的腰,引著他往里走,坐在桌邊,還不忘吩咐下人,“麻利地上菜!”
“小玦?”朱夏愣了。
夏侯瀲一拍腦袋,道:“一時高興,把小名兒給喊出來了!嫂子有所不知,我與督主交情深厚,向來是直呼小名的。我喊他小玦,他喊我小瀲?!闭f完,轉(zhuǎn)頭問沈玦,“是吧,小玦?”
沈玦看著他,燈影下,夏侯瀲眉眼彎彎,一雙黑漆漆的眼里摻了燈火,像金色的螢光。笑得太夸張,做戲做得太明顯,不過……倒有幾分可愛。沈玦抿著唇笑了笑,道:“不是?!?/p>
夏侯瀲沒想到沈玦會拆他臺,頓時愣了。
朱夏一喜,正要說話,沈玦卻又道:“你記錯了,我向來是喚你阿瀲的。叫你小瀲的人太多,可這阿瀲,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叫?!?/p>
夏侯瀲呆了呆,忽地意識到自己還拉著沈玦的手,想要松開,沈玦卻反手握住,不讓他動。他有些不知所措,兩人的手在桌底下交握,十指相扣。沈玦的手涼,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捂不暖,手掌被他握著,涼煞煞的,夏侯瀲后知后覺地發(fā)覺有些不對勁。
朱夏強笑著道:“督主果真是念舊,想不到你們交情這樣深?!?/p>
“何止是深?”沈玦輕輕笑道,“阿瀲的娘親為了我受傷,后來溘然長逝。阿瀲自己為了我也受了許多傷。我欠阿瀲的,永遠也還不完。”
朱夏愴然道:“原來有這往事在里頭,夏侯兄弟怎的不與妾身說?之前多有誤會,還望賢弟不要放在心上。”她在沈玦邊上坐下,接著道,“賢弟是督主的恩人,自然就是妾身的恩人。往后賢弟有什么難處,只管說與妾身,妾身定然傾力相助。”
夏侯瀲只皺眉對沈玦說:“你這說的哪里話?我娘的事兒和你有什么關系?”
沈玦不答話,夏侯瀲還想說什么,仆役上了菜來,一盤盤擱在桌上。
夏侯瀲閉了嘴,手還被沈玦攥著,不動聲色地下死力拔了拔,沈玦偏不松手。他看了眼沈玦,后者垂著眼睫,燭光下,長而彎的睫羽像蛾翅,在眼下罩下一層淡淡的影子,有種溫和的美。他看不透沈玦的神色,只好作罷,轉(zhuǎn)眼瞧見朱夏坐在沈玦邊上,挨得還有些緊,心里有些不爽,便道:“嫂子宮里出來的人兒,怎的不懂規(guī)矩?”
朱夏一愣,道:“什么?”
夏侯瀲嘆了口氣,道:“想是督主太過放縱嫂子。小弟與督主敘話,嫂子當侍立在側(cè),奉茶倒水才是。試問哪家哪戶有媳婦兒上桌的道理?便是我等蓬門蓽戶,婆娘也該到廚房吃飯的,怎的嫂子坐得這般穩(wěn)穩(wěn)當當?”
朱夏僵硬地站起來,咬著牙笑:“賢弟說的是,說的是?!?/p>
沈玦幾不可見地微微笑笑,終于松了夏侯瀲的手,執(zhí)起筷子為他布菜。
朱夏站在一側(cè)干看著,恨得咬牙切齒。原本她該與沈玦賞月對酌的,現(xiàn)在她的位子坐著夏侯瀲,而她只能站在旁邊挨餓。
等他們吃完飯,天已黑了,今兒的月亮圓,掛在漆黑的天幕上,像一片薄薄的剪紙,后面點了燈,暈暈亮起來。
夏侯瀲手搭涼棚望著月亮,覺得這月亮又大又圓,有點像朱夏的臉盤子。
天井底下擺了香案,正中間坐著一個泥塑的白兔,穿一身紅褂子,胸前寫了一個福字,眼睛彎著瞇瞇地笑,瞧著甚是喜人。朱夏跟在沈玦后面,要和他一起拜,夏侯瀲橫插進來,一面還甚是抱歉地說:“對不住,對不住,個頭長得大,嫂子站遠些?!?/p>
朱夏氣得嘴都要歪了,她和沈玦好好的兩個人,中間插了一個夏侯瀲。蓮香見狀,在香案下多設了一個蒲團。沈玦看在眼里,卻并不阻止。于是沈玦和朱夏一左一右,夏侯瀲在中間,三人一同跪在蒲團上,撚著香拜了三拜。
待起來,朱夏問沈玦許的什么愿。沈玦不答,反問道:“你許了什么?”
朱夏羞赧低頭,細聲道:“妾身沒什么求的,督主又天生是在富貴塵里打滾的人兒,也應有盡有了。只希望督主平平安安,事事如意。”
“富貴塵里打滾兒?”夏侯瀲笑了。
朱夏聽他說話就討厭,心里憋了一口氣,道:“賢弟又有何說頭?”
“我倒覺得督主是個在冰天雪地里牧羊十九年的人?!?/p>
這話兒說出來,大家都愣了。朱夏掩嘴笑道:“牧羊的是蘇武,督主又沒有被番邦抓去,和蘇武有什么干系?夏侯兄弟這典故用得忒不熟練了些兒。不過,我們家督主確是個傲骨不屈的人物,倒也勉強搭得上?!?/p>
沈玦偏頭望著滿庭月光。只有他明白,夏侯瀲說的不是持節(jié)不屈,是人如凜冬,心如止水。
沈玦瞧著天色,對朱夏道:“天色不早了,你可要去安歇了?我送你?”
他話里又不容搖撼的肯定,朱夏本還想多留一會兒,沈玦已經(jīng)挑了燈籠等她了,便只好跟著出去。夏侯瀲原想跟著,沈玦讓他待在原地。
一路寂靜無聲,仆役遠遠落在后頭,沈玦手里宮燈搖晃,照亮腳下方寸大點兒的地方。朱夏心里砰砰跳,等了這么久,終于等到和他獨處的時候了。她故意放慢腳步,沈玦察覺到,也邁得小了些,回廊曲折,四周葉影叢叢,朱夏微微彎起嘴角,覺得此時此刻,天地獨屬于他們二人。
“夏侯出身民間,性子跳脫,你多擔待些?!鄙颢i一面走,一面道。
“妾身怎會和他一般見識?”朱夏保持著笑容,“他說話兒有意思,妾身倒覺得有趣兒呢?!?/p>
“是么?”沈玦笑了笑,道,“今兒用的可是我上回送你的胭脂?”
朱夏點頭,道:“督主很會挑顏色,這個正適合妾身呢?!?/p>
“你底子生得好,略擦一些就很好看。我聽聞波斯的螺子黛也很好,下次番人進貢,我設法為你尋一些來?!?/p>
朱夏含笑道:“督主有這心意便好。那是娘娘才能用的,妾身用銅黛便好,不必如此麻煩?!?/p>
到了她的院子,沈玦停在門口,把宮燈遞給婢女。朱夏心里悵惘,明明那么長一段路,怎么一下子就走完了呢?
“你要用自然要用最好的,娘娘用的又如何?怕我尋不到么?”沈玦淡淡笑著,他的笑意向來不深,淺淺地一勾唇,笑意卻比春風還要和煦。
朱夏一直是喜歡他的,喜歡他的容色,也喜歡他的溫和。她從沒見他發(fā)過脾氣,對誰都溫溫柔柔,進退有禮。她知道他不能人道,也知道他不喜歡別人見他的傷疤,可因著這樣的殘缺,她才覺得自己配得上他。
她仰著頭看他,他也略低著頭看她,瓷白的臉上淡淡一點兒笑影兒,是別樣溫柔憐惜的神氣。朱夏福了身,跟他告辭,轉(zhuǎn)過身慢慢踱進院里,走了一截子路,又轉(zhuǎn)過頭,想再看看他。他還站在原地,遠遠望著。
他喜歡她。她確信了,心里像有什么塌了,隆然的一聲,摧枯拉朽。她跑過去,急匆匆,像下一刻眼前的人兒就沒了似的。沈玦輕輕扶住氣喘吁吁地她,問:“怎么了?”
她放低聲音,只有他們倆可以聽見,“小心新任禁軍統(tǒng)領萬伯海。”
沈玦臉上的笑影兒更深了,目送她進了屋,里頭亮了燈,他轉(zhuǎn)過身,走回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