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褚桓這句話把在場的兩個人都問住了。
長者仔細(xì)思考了片刻,可能是沒能思考出個一二三來,顯不出自己的無所不能,多少有點(diǎn)掉面子,于是不屑地說:“那誰知道,也許你是個怪胎吧。”
說完,他徑自走了出去,火把也沒拿——這三個人中,在黑暗的地方需要照亮的可能就只有褚桓一個人。
褚桓:“……”
他老人家居然還知道什么叫“怪胎”,辭匯量不小么。
不過褚桓也會自我解嘲,他一看長老那張山羊臉,心里就平衡了——在一頭山羊眼里,大概全人類都是怪胎。
南山尷尬地干咳一聲:“他年紀(jì)大了,脾氣不好?!?/p>
“看出來了,對別人是一般不好,對我是尤其不好,”褚桓琢磨了一會,百思不得其解地問,“我有那么招人討厭嗎?”
南山:“大概是因?yàn)槟隳雍芎?,也很會說話?!?/p>
……難不成老東西喜歡長得嚇人說話又棒槌的?那完蛋了,看來只有小芳能成為他的心頭肉了。
其實(shí)在這樣的語境下,這句話換誰來說都會顯得十分油嘴滑舌,可是到了南山嘴里,居然愣是有幾分發(fā)表重要社論的咬文嚼字,聽得褚桓完全忘了方才被老山羊擠兌的郁悶,一時間通體舒暢。
褚桓蹭了蹭鼻子:“……我發(fā)現(xiàn)你真會夸人,又含蓄又好聽。”
南山:“我阿爸也是你們河那邊的人,聽長者提起過幾次,他給人的感覺可能和你有點(diǎn)像吧,長者大概把對他的氣轉(zhuǎn)到你身上了,別往心里去?!?/p>
這句話里信息量略大,褚桓發(fā)現(xiàn)自己代人受過,理應(yīng)不忿,但是又一想……既然那是南山他爸,那受就受了吧。
“至于你的問題,我不能確定,”南山慎重地說,“但我有一點(diǎn)猜測,這件事恰好和我阿爸也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p>
褚桓取下被長者掛在墻上的火把:“好,我們出去說?!?/p>
壓抑的山洞與凝固在過去的人,都讓褚桓覺得十分不舒服。
褚桓一路往外走一路琢磨——照南山的說法,他現(xiàn)在就是被困在離衣族了?
他還是不能接受河兩岸是“兩個世界”的說法,盡管褚桓從小的地理就不及格,但他還是堅定地相信的地球是圓的。
然而他有限的常識又沒有辦法解釋山洞里那些非死非活的人。
褚桓是個很有自覺的俗人,沒有仰望星空和思考哲學(xué)問題的習(xí)慣,他的想像力總是超脫不了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是個頂無趣的男人。
因此這時,他完全想不出來被“凝固”的人會有什么樣的感受。
如果長者說的話是真的,他們意識不到自己在“變慢”,那現(xiàn)在是不是也同樣意識不到自己已經(jīng)凝固了呢?
對于凝固在山洞里的老兵來說,假設(shè)有一天他們能夠復(fù)蘇,會不會感覺自己才一個眨眼的工夫,整個世界就已經(jīng)滄海桑田了呢?
兩人沉默地走出山洞,回到了族里。
霧氣一散,離衣族上空又是昭昭暖陽與朗朗青天,流云乍起乍散,在遠(yuǎn)處山巔處裹足不前,是一片讓人豁然開朗地世外桃源。
但桃源里滿地都是不安,巡邏的、表情嚴(yán)峻的漢子們就不說了,連平日里漫山遍野奔跑的馬群都感到了山雨欲來,它們自發(fā)地跟著頭馬,聚集在人的村落附近,時而機(jī)警地四處觀望。
褚桓老遠(yuǎn)就看見那匹跟著他險些困死在河里的大白馬,于是吹了聲悠長的口哨,大白馬通人性,走過一遭就記住了他,聽見口哨聲,居然真的向他跑了過來。
它的腿依然有些跛,被“瘋狗”抓出來的傷還沒有好利索,但良駒就是良駒,它看起來還是神氣得要命。
大白馬垂下頭,蹭著褚桓的手,矜持地撒嬌。
正在自家院子里干活的春天大姐聽見動靜,轉(zhuǎn)頭看見他們倆,雙手有些拘謹(jǐn)?shù)卦谏砩夏艘话?,靦腆地沖褚桓打了招呼,然后拿起斧子繼續(xù)干活,褚桓一開始還以為她在劈柴,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她家院里地上躺了一排 “瘋狗”,全都死了,而靦腆的春天大姐正一斧子一個,挨個把它們的頭剁下來。
“瘋狗”刀槍不入,只有脖子上一點(diǎn)地方能切進(jìn)去,春天手下帶著一種熟練工的俐落,用腳踩住它們的尸體,斧子刃砍向它們?nèi)觞c(diǎn)處,一砍一個準(zhǔn),不用瞄準(zhǔn),也絕不跑偏。
褚桓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此情此景,心有戚戚然,不由得對小芳生出某種由衷的敬佩,沖春天比了比大拇指。
春天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臉漲得通紅,感覺自己說得不好,所以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對褚桓解釋:“不準(zhǔn)……就、就卷了?!?/p>
褚桓愣是從零星的幾個字里拼湊出了春天要表達(dá)的意思:“對不準(zhǔn)脖子,斧頭就會砍卷刃了?”
春天是個虛心好學(xué)的女人,聞言臉上露出茅塞頓開的表情,立刻認(rèn)認(rèn)真真地跟著念了幾遍。
她在一地尸首分離的小怪獸中間旁若無人地開始普通話口語矯正,身上頓時有了種油然而生的天然兇殘。
“穆塔伊的腦髓和血都可以當(dāng)入藥,”南山在旁邊解釋說,“所以要分開處理?!?/p>
褚桓想起長者給自己喝的那碗成分不明的泔水,頓時面有菜色:“治什么的?”
“腦髓制成藥膏或者藥粉可以快速止血,愈合傷口,你見過,就是以前我給你涂在傷口上的藥?!?/p>
……幸好是外敷的。
“那血呢?”
“血是,血……”南山的神色忽然有點(diǎn)異樣,不自在地吞吞吐吐了一會,耳根泛起一點(diǎn)薄紅,最后采取了含蓄地說法,“嗯,血有別的用途?!?/p>
他眼神一飄,褚桓其實(shí)立刻就心領(lǐng)神會了,不過他看到族長難得局促的樣子,心里忽然覺得癢癢,很想撩撥調(diào)戲他一下,于是佯作無辜地問:“別的用途是什么?”
南山:“……”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南山被厚顏無恥的老流氓看得臉都紅了,本來普通話就說不利索,一著急更是把到嘴邊的話忘了個精光,他的舌頭與牙難舍難分地掰扯著互相絆腳,好半晌,才磕磕絆絆地憋出一句:“問那么多干什么?你又不懂——我、我剛才說到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