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可以用它來吹一首輕柔的曲子,當(dāng)然也可以沒有預(yù)兆地把他刺個對穿。
褚桓默然良久,整理了一下自己弄亂的衣襟,在一邊坐下。
他極少這么正色,在南山的印象里,褚桓是一個隨和到近乎有點(diǎn)隨波逐流的人,懶洋洋的,凡事得過且過,少有好奇,也少有嚴(yán)肅。
然后他就聽見難得嚴(yán)肅的褚桓輕而清楚地說:“不?!?/p>
這答案超出了南山的預(yù)計(jì),他差點(diǎn)沒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地追問:“為什么?”
“你的條件我做不到?!瘪一敢粭l胳膊橫過來搭在膝蓋上,探進(jìn)懷里摸了摸,發(fā)現(xiàn)煙不見了,大概是被南山當(dāng)成有害物品處理了,只好無奈地縮回手。
“如果我確定知道自己明天就死,或者下個月就死,甚至哪怕再說得長一點(diǎn),一年以后就死,那我答應(yīng)你絕無二話,可是人一輩子有多長呢?沒準(zhǔn)我明天出了什么意外,嘎嘣一下就歇菜了,也沒準(zhǔn)活成個烏龜王八一樣的老不死,幾十年里,誰也不知道會遇到什么事,我既然不知道未來會什么樣,當(dāng)然也不可能給你一輩子的承諾,給了也是騙你的。”
南山悶悶地不吭聲。
褚桓:“至于會不會被凝固,我現(xiàn)在不是還很正常嗎?等你發(fā)現(xiàn)我不正常了,就把那黑家伙拖來再給我一口,也沒什么,我雖然很‘脆弱’,但是只要別沖著要害,一口兩口估計(jì)也咬不死我?!?/p>
南山雖然沒當(dāng)場表示什么,但他黯然失落的神色,就像是當(dāng)時在萍水相逢的縣城里,聽說期盼了很久的支教老師不肯來時一樣。
“南山,”褚桓輕輕叫了他一聲,“河那邊是我的家,家里現(xiàn)在沒什么事,暫時不需要我,將來不好說,也許太太平平的,一直都不需要我,但是一旦那邊有任何事、任何召喚,我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去——并不是我不喜歡你和族人們,如果可以,我希望把你們都拐走,明白嗎?”
南山低下頭:“我們有邁不過去的邊界,但邊界對你來說卻沒有限制,其實(shí)你就算現(xiàn)在答應(yīng),將來反悔了,一旦離開邊界,我也追不上你?!?/p>
褚桓微笑起來:“我知道。”
褚桓拍了拍身上的干草,站了起來:“你救過我,照顧過我,是我的朋友,對朋友,有些事能隨口糊弄,有些事卻不能開玩笑,必須得說得清清楚楚——這么鄭重的承諾和借錢的欠條一樣,都是不能隨便簽的。”
南山深深地看著他。
褚桓想了想,又補(bǔ)充了一句:“其他場合——比如我夸你穿衣服很有品位的時候,你就可以隨便聽聽不用當(dāng)真了?!?/p>
他說完,邁步重新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南山:“干什么去?”
“再去拜見一下我的前輩,”褚桓說,“順便看看那些步槍什么的還能不能用?!?/p>
南山一路跟著他回到了山洞,褚桓讓他替自己拿著火把照亮,然后彎下腰,仔細(xì)地翻開了每個老兵的衣服,查看他們的番號和姓名,把個人資訊挨個記錄了下來。
南山問:“你這是在干什么?”
褚桓:“不能讓他們在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先記下來,等將來出去以后,我再試試能不能找到家屬,給他們報(bào)個喪?!?/p>
南山:“報(bào)喪的意思是,告訴別人某個人已經(jīng)死了?!?/p>
褚桓:“嗯?!?/p>
南山說:“可是他們還沒死?!?/p>
“怎么沒死?在我看來就是死了,”褚桓說,“他們在這里沒有意識,也沒有思想,就是一個軀殼……或者說遺體,因?yàn)槟撤N原因沒有腐爛而已,沒有新陳代謝就沒有生命?!?/p>
南山想了想:“在我看來不是?!?/p>
褚桓:“嗯?”
南山說:“在我看來,只要沒死,哪怕一無所有,都算活著?!?/p>
褚桓錯愕地回頭看著他。
南山好脾氣地解釋說:“可能我們這里和你們那邊走動得少,離得遠(yuǎn),大家想得不一樣?!?/p>
“不,我覺得你說得對,”褚桓意猶未盡地回味了一下南山的話,“你說得對,跟你聊天能讓人心情好很久,好多事突然就開朗了。”
他說著說著,忽然笑了,抄錄完最后一個老兵的資訊,褚桓說:“如果我能把你帶回去,一定要把你賣給運(yùn)動用品廣告商,你只要就對著鏡頭說‘一切皆有可能’就行了,廣告費(fèi)嘩嘩的?!?/p>
南山自動將“鏡頭”理解成了“立拍得”,連忙不好意思地推辭:“不用,隨便拍,不用給錢——走,我請你喝酒?!?/p>
褚桓笑容一垮:“那、那就不用了?!?/p>
南山奇怪:“怎么,不愛喝了?”
褚桓捂住胃:“不想當(dāng)骨灰盒了?!?/p>
經(jīng)過了漫長的腦內(nèi)翻譯,這句話跑完了南山那杳然無邊一般的反射弧,他延遲很久地笑了起來。
兩人一起往族長家院子走去,此時暮色已經(jīng)很沉了,族里隨處插的骨頭燈分外明顯,褚桓忽然想起來:“對了,如果可以的話,我能見見你父親嗎?有些問題還想和他聊聊?!?/p>
南山神色一黯。
“我小時候他就死了,我對他都沒印象了?!蹦仙秸f,“他……我說給你聽,主要是讓你知道得清楚些,以后最好不要在族里提起他,尤其是在長者面前?!?/p>
褚桓眉頭微微一揚(yáng),感覺這里頭有八卦。
“他騙了族人,也騙了我阿媽,通過換血儀式獲得力量以后,就一直想拋棄我們?!蹦仙降哪抗舛⒅孛妫爸詻]有馬上走,是為了守門人?!?/p>
守門人渾身是寶,褚桓聽到這,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
“他偷偷殺了好幾個守門人,藏在那邊的山洞里,將他們的尸體分裝在各種奇怪的瓶罐里,血收集在一起,帶著這些東西在離開的半路上被發(fā)現(xiàn)了,聽說上一任守門人族長因?yàn)檫@個險(xiǎn)些與我阿媽翻臉?!?/p>
褚桓:“……后來呢?”
“后來我阿媽帶著全族人殺了他?!?/p>
這樣狗血糾結(jié)的家務(wù)事,褚桓實(shí)在不便評價(jià),只好說:“嗯……你媽真是女中豪杰,那叫什么?哦,拿得起放得下,愛恨分明?!?/p>
“她也死了。”南山輕聲說,“我們守山人看重承諾,婚約是最重的誓言之一,除非另一個人死了,否則一輩子就只有這么一個人,違背的千刀萬剮不得好死。她既然帶人殺了我阿爸,當(dāng)然不可能一個人活下來。”
褚桓:“……”
怎么沒人通知他還有這么兇殘的風(fēng)俗?幸好剛才沒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