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里過了那么多年,都沒見過這么大的雨呢?!鼻锏?。
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好些人,一個個都是濕漉漉的,大家都來這大商場避雨,沒什么人愿意冒著這種雨往外走,任寧遠說:“看來小珂他們是還在里面了。我們進去找吧?!?/p>
兩人進了商場,雖然已是夏日,但那冷氣一吹,濕了的身上就一陣陣起雞皮疙瘩,曲同秋連打了好幾個顫栗。
任寧遠看著他:“冷嗎?不然買個外套?!?/p>
“不用!”淋個雨就買衣服,他哪有這么嬌貴。
“那先吃點熱的東西吧,暖一下。感冒會很麻煩。”
“我們不是來找小珂的嗎?”
任寧遠往附近的餐廳走:“雨這么大,他們一時半會都沒法離開,你不用太急。你也正好想想,等下要怎么開解小珂。她如果現(xiàn)在就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要說什么?你準備過了么?”
曲同秋一時語塞,他確實是沒打好腹稿。任寧遠叫了兩份熱湯面,先付過錢,價格并不貴,他也就坐下來了,邊吃邊想。
又冷又餓,他吃得就很入神,突然聽得任寧遠說:“好像進水了。”
“呃?”把臉從面碗上擡起來,往腳下看了一看,果然是有了薄薄一層水。商場地勢低,雨水滲些進來也沒什么稀奇,曲同秋說著:“這雨真太大了?!边呌殖粤丝诿?。
然而在他吃下剩下那小半碗面的工夫里,水已經(jīng)到了腳踝。
曲同秋看著腳下也有些愣神,任寧遠突然站起身,拉了他:“這里不能待了,快走?!?/p>
“沒這么嚴重吧……”
遲疑的時間里,水又明顯漲了一截,顧客們雖然有些還若無其事地在吃,有些依舊購物,但已經(jīng)有一部分人開始放下東西往外走了。
曲同秋忙跟著他走了兩步,問:“那小珂他們呢?”
“他們會懂得跑的?!?/p>
“不行,要提醒他們,萬一他們在更里面的地方,反應不過來那怎么辦?”
任寧遠讓步地取出手機,又撥了幾次,試到最后一次,居然打通了,大概那邊也是剛開了機要撥打電話。
“曲珂,你是不是在商場里?我跟你爸爸也在……水淹進來了,你現(xiàn)在趕緊和樂婓到出口去……喂?喂?”
曲同秋緊張地望著他,任寧遠放下手機,皺眉道:“好像是手機掉了?!?/p>
還沒走出餐廳,水已然淹過了膝蓋,而且來勢湍急,遲鈍如曲同秋都意識到了什么。
原先水只是從門縫里進來,現(xiàn)在這樣的暴漲速度,多半是門已經(jīng)被沖開了。
這不是雨水,是附近護城河倒灌進來的河水。
水勢太兇猛,人群漸漸有些亂,但還保持著一定的秩序疏散。
附近柜臺的營業(yè)員們都在搶救自家的商品,而有些柜臺卻突然漂浮了起來,各類包裝精美的瓶罐都劈里啪啦翻進水里,這場景讓浸泡在水中的人們終于恐慌起來。
眾人爭先恐后地往外擠,有人扭了腳,有人嚇得跑不動,有人被漂來的柜臺撞了,一時有了雜亂的哭聲叫喊,大家都亂了分寸。
驚惶的人群不停從他們中間胡亂擠過,有走丟了的小孩子站在水里哭著喊媽媽,曲同秋只能把他抱起來,高舉著他,幸好很快那母親就找來了,道了謝,抱走了孩子,但這么一耽擱,他和任寧遠就被沖散了。
在水里勉強前行了一段,混亂中身邊又有人摔倒,掙扎了兩下竟然起不了身,曲同秋把她從水里拼命拉起來的時候,女人已然嚇得臉色都刷白。
曲同秋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幾步,左右也看不見任寧遠,心里突然有些發(fā)慌,忍不住喊:“任寧遠!任寧遠!”
滿場的喧鬧之中并沒有回應他的聲音,曲同秋站著,突然想回頭去找,他不知道任寧遠是不是絆倒,或者被人踩傷,這種時候一旦摔下去,很可能就起不來了,水已經(jīng)淹過腰了。
在爬滿脊背的寒意里,他邊轉(zhuǎn)身踉蹌著往后走,邊嘶聲喊:“任寧遠!任寧遠!”走了幾步,突然有人用力拉住他的手。
一擡眼就對上那雙眼睛,曲同秋提到喉嚨口的心臟總算落回胸腔里,但還在里面怦怦亂跳,一時出不了聲,過了兩秒才說:“太好了,你沒事……”
“那邊好像過不去,”任寧遠抓著他,“跟我往這邊走。”
這次兩人的手都沒再分開過,猛灌進地下商場的河水已經(jīng)成了急流,兩人逆流而上,到后來幾乎是用游的。
而在那奮力的掙扎里,場內(nèi)突然一片漆黑,停電了。
曲同秋在那漫過胸口的水和突如其來的黑暗里,瞬間被恐懼吞噬了,身上沒了力氣,大腦一片空白,他都不記得出口是在哪個方向,又有多久才能到出口,到底還來不來得及。
有些窒息,腳也開始抽筋。
“沒事的?!?/p>
這種時候,也只有任寧遠的手和聲音還能這樣堅定又冷靜:“你跟著我,馬上就到了?!?/p>
曲同秋控制不住地哆嗦:“嗯……”
“我抓著你,你別松手。”
“嗯……”
終于腳踩上了樓梯,是任寧遠托著他讓他先上的。曲同秋腦子都空白了,腿有些抖,任寧遠還是步伐沈穩(wěn)地,扶著他往上走。
身后偌大的地下商城逐漸被全然淹沒,一點光線和聲息都不再有。
外面廣場上聚了很多人,都是逃出來的,沒有離開是因為街上也已然是波浪滔天,公交車都停著,許多車輛在水中只露出黃色或白色的半截,車主早已經(jīng)棄車游走了。
大家在這前所未有的暴雨洪流中都傻了,只是一場雨而已,世界卻瞬間就變了樣。
很多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弄得神情麻木,發(fā)著愣,一些女孩子害怕得直哭,抱在一起瑟瑟發(fā)抖,一時都是驚魂未定的凄涼。
任寧遠還是緊緊和他十指相扣,低頭看著他蒼白的臉?!斑€好嗎?”
“嗯……”
“別怕,這水會退下去的。沒事。”
“嗯……”
曲同秋漸漸緩過勁來,突然想起了什么:“小珂和樂婓呢?他們跑出來了沒有?”
想要打電話,卻發(fā)現(xiàn)手機早已經(jīng)浸泡得無法使用了,曲同秋惶然了一陣,開始在人群里一個個辨認,不停叫那兩個人的名字。
找了一陣也沒有收獲,曲同秋轉(zhuǎn)頭問:“出來之前,他們倆是在哪里???”
任寧遠看了看他,還是回答:“在底下超市里買東西。”
曲同秋身上都涼了,僵了半晌才勉強動了嘴唇:“那、那會不會……”
“不會的?!?/p>
不管這斬釘截鐵的回答有幾分是真,曲同秋軟了的腿也因此而勉強站穩(wěn)了,任寧遠的手溫暖而有力,讓他在無邊的恐懼里還能殘留一點理智。
“我們?nèi)ツ沁呎艺??!?/p>
繞到后面停車場,也已經(jīng)淹得不像樣,大片停著的車子都泡了湯,水越來越高,有些淹了一大半的車子燈還是亮的,不知道車主是不是還困在里面
曲同秋忙跑過去,任寧遠在后面叫他:“你小心水里!”
他也知道電路說不準會不會出問題,泡在水里隨時都可能觸電,但已經(jīng)顧不得了,還是淌著水往里走,而后也聽見任寧遠在背后跟上來的聲音。
果然有一兩輛車里還有人,只是門打不開,車窗又不夠逃生。
兩人幫著讓他們逃出來,水也開始慢慢淹過了車玻璃。
眼看還有輛車子的雨刷在動,曲同秋在水里艱難地淌過去,湊近了,模糊看著是一男一女,坐著像快要窒息了,他就如獲至寶似的,手腳也發(fā)軟了,一疊聲喊:“任寧遠,任寧遠!”
任寧遠幫著,用盡力氣,車門總算開了,里面的人掙扎出來,好容易才緩過氣,一個勁跟他們道謝,卻不是曲珂和樂婓。
曲同秋回到邊上的安全地帶,已經(jīng)精疲力竭,也說不出是安心還是失望,只在那呆呆站著,靜默里眼睛漸漸變得通紅。
任寧遠安慰地摟住他的肩膀,在他無聲的抽噎里,伸手抱住他。
“他們不會有事的。”
男人的頭被他抱在懷里,已經(jīng)快要克制不住了,盡量忍著聲音。
“曲同秋,你相信我?!?/p>
男人還是近乎絕望地發(fā)著抖,也伸手抓住他背上的衣服。任寧遠用力將他摟緊了。
“爸爸!”
兩人忙松了手,轉(zhuǎn)頭去看。兩個人影也從另一個方向搖搖晃晃地過來。
男人瞪大眼睛,都要喜極而泣了,在雨里一腳深一腳淺地跑著過來的女孩子一下子撲進他懷里,把他抱得緊緊的,放聲大哭。
“嚇死我了……爸爸,我還以為你們還在里面……我們找了半天……嚇死我了……”
“我,我也以為……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四人深夜的時候才勉強回到任寧遠下榻的飯店,全都疲憊不堪,一身的狼狽。任寧遠多訂了三個房間,大家各自去洗了熱
水澡,又聚到一起吃些東西,喝點酒壓驚。
大家都心力交瘁,累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而且事實上什么話也不必說。
就像曲珂的一個擁抱讓他知道自己永遠是女兒最重要的親人一樣,災難里的人性是透明的,很多原本糾結(jié)著,彼此猜疑擔憂著的微妙感情,這時候都清晰明朗不過。
大家都如釋重負。
離家出走也好,生父不是養(yǎng)父也好,都已經(jīng)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曲同秋也覺得,他真的不再恨任寧遠了。水里那穩(wěn)穩(wěn)抓住他,托起他的手,已經(jīng)把欠他的還清了。甚至連那種仰慕欽佩著的感覺,也慢慢回到他身上。
盡管發(fā)生過那么多事,任寧遠只憑勇氣和冷靜,也終究還是個值得他去尊敬的人。
大家各自回去休息,曲珂還驚魂未定的,一定要他陪。曲同秋陪著她聊了很長一陣,她才算安然入睡
回房的路上,曲同秋想了一想,去敲了任寧遠的房門。
任寧遠開門出來,臉上微有倦意,曲同秋迅速說:“我接受?!?/p>
任寧遠像是張大了一下眼睛。
“你上次的提議,我接受。就是我們一起撫養(yǎng)小珂。小珂她需要我,也舍不得你,就讓她有兩個爸爸吧?!?/p>
任寧遠看了他一陣,笑笑說:“好?!?/p>
彼此達成共識了,但任寧遠的反應遠不如他想像的那么欣喜,這也讓他輕微的納悶。
回到T城,生活也重新開始了,樂婓還真的開始籌備和他一起的外賣店
曲同秋有些懷疑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樂婓大呼冤枉,指天對地發(fā)誓自己純良無辜,曲珂也把存著的錢拿來交給他,作為開店的部分資本。
他一下子,就好像變成世界上最幸福的父親。
雖然這新的一行做起來心里沒底,非常忐忑,但籌備期間里,也覺得充實又飽含希望,反復試驗自己特制的醬汁都是件那么讓人快活的事。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幸福地生活。這樣他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