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中
第十九章
曲珂放假回來,曲同秋也搬回公司小宿舍去住,把她帶回來的厚重衣服洗了晾好,給她燒了她愛吃的菜。
他本來就不太會說好聽的,不會勸人,只坐著看女兒高高興興地吃紅燒蹄膀和清蒸鱸魚。自己把她害怕的肥肉和魚頭魚尾魚皮都夾過來,就著米飯吃了,等她吃飽了,把剩的醬汁刮來下飯。
飯后讓女兒吃點切好的水果,他將碗筷收拾去洗干凈。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吃好了嗎?”
“好啦?!?/p>
“那我們走吧。”
父女倆穿好外套出門,曲同秋替她把圍巾圍緊了,手套往袖口里套嚴實。今晚得和楊妙他們見面,他沒和曲珂說,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到了自然會明白。
曲珂一路牽著他的手還蹦蹦跳跳的,進了咖啡廳,漸漸有點納悶,等走近楊妙他們的桌子,看見等在那里的兩個人,臉色就變了,擡頭看看父親,又看看他們,有些慌張起來。
“爸爸……”
楊妙溫柔地招呼她:“小珂,坐吧?!?/p>
曲珂看看她,又看看曲同秋,心虛地后縮著,一時不敢坐。
曲同秋摸摸她的頭:“沒事,我知道你和他們見過,他們都和我說了?!?/p>
小女孩漲紅了臉,肩膀也縮起來:“爸爸,我不是要騙你,我只是想媽媽了……我怕你知道了會生氣……其實他們對我也很好……”
“小珂,你爸爸沒生氣,是我們有話要和你說?!?/p>
曲珂在父親身邊坐下,這氣氛終究讓她不安,雙手握住點給她的果汁杯子,有些警惕地來回望著三個大人。
“雖然這是我們大人的事,但你長大了,有權(quán)利知道,”楊妙說著也不免尷尬,“媽媽當年,不止交過你爸爸一個男朋友。所以,Richard叔叔,也有可能是你爸爸。”
曲珂瞪大了眼睛。
難堪的沉默里,楊妙又問:“我說的,你能明白嗎?”
“……”
“我知道這不容易接受。但你也不要太緊張,這只是一種可能性,其實可能性不大的。但我們想讓你和 Richard叔叔做DNA親子測試,這樣我們就能弄清楚了?!?/p>
Richard也哄著她:“是啊,小珂,這個測試很簡單,你不用做什么。”
曲珂左看右看,這三個大人,她誰也不討厭,但某種預感讓她一下子變得像個小小的刺猬:“為什么要弄清楚呢?”
“……”
“弄清楚了會有什么不一樣嗎?你們要做什么?”
楊妙眼紅紅的,嘆氣一樣:“小珂……”
Richard安撫地摟著妻子的肩膀:“因為大家都需要真相。難道你不想知道嗎?究竟誰才是你親生父親?”
“……”
“血緣是很重要的。沒人能不介意?!?/p>
小女孩慌張又戒備地把身邊的人看了一圈,眼光最后落在曲同秋身上,男人只低著頭看眼前的杯子,失了魂一樣,不說話。
“就算你不想知道,你爸爸也會想知道?!?/p>
從咖啡廳出來,夜已經(jīng)深了,曲珂還是跟著曲同秋回家,在他身后走著,只是不再牽著他的手了。
“爸爸……”
“……”
“爸爸,我不做測試不行嗎?”
曲同秋搖了搖頭。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影一前一后默默又走了一段,曲珂問:“爸爸,如果我不是你生的,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曲同秋又搖搖頭,回過頭去看她,路燈下男人辛勞的臉上被風吹得起了細小的紋路,眼里滿是淚水。
曲珂牽緊他的手,說著“為什么要做測試呢……”一路小聲哭著回家。
Richard說要三天才能出結(jié)果,覺得等不及,曲同秋卻覺得他的這點時間太短暫了。
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寧遠。
和Rcichard談過以后,他也知道有許多東西任寧遠不告訴他,他想任寧遠大概不是刻意要瞞他,只是覺得沒必要和他說。
他們之間從來都像拉了層簾子似的,彼此隱約聽得見動靜,但還是界限分明,各自的生活分隔得很清楚。所以他也不好意思什么零碎都和任寧遠傾訴了。
小珂的事是他們的家事,他沒想過要向任寧遠求助。
為什么要求助呢?他自己也是個男人。
雖然任寧遠幫過他不少,但其實他從來沒敢主動向任寧遠開口求過什么。他不敢,也不想向任寧遠伸手,他不愿意任寧遠覺得他是個麻煩。
再強大的人也不會喜歡有累贅。
曲同秋自己去找了律師咨詢,人家如實告訴他,照他所提供的條件,贏面不大。
但不大不等于沒有。
曲同秋在家里翻著一切能證明他們父女感情的東西,女兒從小到大換下來的乳牙,蠟筆涂的他倆的畫像,小學時寫“我的爸爸”的作文,手工課上做給他的父親節(jié)禮物……每一樣他都收藏得仔細。
相比起來他沒有什么優(yōu)勢,不會說話,也買不起好東西。他只能把他擁有的都拿出來給那些人看。他希望這世上會有屬于窮人的公道。
看著天色已晚,曲珂今天一早被 Richard接出去,現(xiàn)在也差不多該回來了。曲同秋不阻止他們見面,他只做了飯在家等著女兒回來吃。
今天親子鑒定的結(jié)果就會出來了。那兩個人會緊張也是應(yīng)該的。
只有他不緊張,他心里已經(jīng)比誰都清楚,待宰殺的老狗一般在桌邊呆呆等著。
電話響了,正等著的曲同秋身上一震,忙接起來:“喂?”
“吃過飯了嗎?”
電話那邊卻是任寧遠,他這幾天外出做事,這時間是LA的清晨,聲音聽著有些霧蒙蒙的。
“我今天回去,辦完事還會有點時間,你要什么,我?guī)湍銕??!?/p>
“沒什么要的,”曲同秋連連道著謝,“難為你,還惦記……”
“好,”任寧遠聲音溫和,“小珂衣服是穿二號還是四號?”
“……”
“你怎么了?”
男人紅著眼圈站著,抖著嘴唇,喉頭卻堵著沒聲音。
任寧遠也靜了一會兒,像是在聽什么,而后說:“你別擔心,我馬上就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只管告訴我,我會幫你。”
連日來巨大的失望里,在被背叛和拋棄之余,第一次有溫暖的安慰感覺,曲同秋眼睛都濕了。
“任寧遠……”
門“碰”地被從外面打開,是曲珂回來了,帶進屋一身寒氣,呼出來的氣也是白的,眼里淚汪汪的。
曲同秋顧不上多說,忙草草掛了電話,轉(zhuǎn)身看她。
小女孩兩眼發(fā)腫,只抽噎著,哽咽難言,一步步朝他走過來,伸著的手把一紙文件袋遞向他。
曲同秋也覺得說不出話。他早已經(jīng)有了準備,然而這“終于來了”還是讓作父親的心酸。
他一顫抖著接過袋子,曲珂就“哇”地哭著撲進他懷里,死死抱住他的腰。
曲同秋忙摸著她的頭:“沒事的,沒事的……”
“爸爸……”
“沒、沒事的,沒事的……”
他還是可以安慰她,他知道得比她早,他已經(jīng)反反復覆想過不知多少遍,他甚至能理解那對夫妻。
曲珂把頭埋在他懷里哽咽著說:“爸爸……我跟他……不吻合。”
男人顫抖的手僵住了。
“所以……我是你女兒……”小女孩哭得肩膀直抽,“太好了……爸爸……”
曲同秋僵硬了一會兒,摟著女兒,漸漸更大地發(fā)起抖來。
他想著任寧遠,他想問他,到底楊妙是什么樣的女人?到底為什么會把楊妙介紹給他?
他第一次在想,也許有些事情,是任寧遠不讓他知道。
他第一次覺得,輕微的懷疑。
曲同秋到咖啡廳的時候,比他約的時間還早了一些,楊妙卻已經(jīng)先到了。
店里沒什么客人,看他走近,她就朝他露出一個笑容。
曲同秋在她對面坐下,略微的不自在,還是上次的位置,心情卻比那次更茫然。
楊妙先開了口:“其實我也正想約你出來?!?/p>
“楊妙……”
“你先聽我說,我說完這些就好。這幾天,很對不起你,”楊妙頓了頓,“不,不是這幾天,我一直欠你很多,你怎么恨我都是應(yīng)該的。但有些話,我還是想告訴你。我不是個好女人,可我和你在一起,是一心一意的?!?/p>
女人依稀彷佛仍然是那么多年前他青澀地迷戀著的模樣,柔聲說著話的樣子都讓他心痛。
“那時候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你雖然年紀小,可是又溫柔又體貼,還會保護我。像我這種人,有個好歸宿不容易,我們才認識沒多久,你就說要娶我,我真的很高興?!?/p>
曲同秋低頭坐著,早已模糊了的十幾年前細小的幸福,提起來讓他有些心酸。
“不管我多不負責任,我都沒做背叛你的事。我們在一起以后,我應(yīng)付客人都很小心,我想對你忠誠?!?/p>
沉默里只有暖氣輕微的響聲。
“孩子是誰的,雖然我不能確定,但我直覺它就是你的,也希望是你的,”女人的眼睛紅了,“我很想把它生下來,就算等你讀完書我們再結(jié)婚也不晚,但后來的事……”
曲同秋掏著口袋,翻出手帕遞過去,女人低聲道了謝,用它止住眼角的濕潤:“你還是這么溫柔啊?!?/p>
略微木訥的男人沒有被夸贊的自覺,在楊妙眼里,他還是愁容滿面,帶一點惶惑。
“同秋,你想問我什么,就問吧,我不會瞞你?!?/p>
曲同秋猶豫著:“我們在一起之前,你除了我和 Richard……是不是也跟別的客人……”
楊妙沒有馬上回答,只眼眶微紅地看著手指。
在那沉默里曲同秋漸漸覺得心涼,喃喃地:“你、你的工作只是陪酒而已啊,為什么,你要那么不自愛……”
楊妙含著眼淚望著他:“你真傻。”
“……”
“討生活那么不容易,怎么可能真的只是陪酒而已呢?我是騙你的,怕你嫌棄我。你怎么就那么傻?”
曲同秋呆呆看著她,突然覺得一片混亂,而后就口吃了,自言自語一般:“任寧遠……把你……介紹給我的……合適的他才會介紹給我,他是我老大……”
對著楊妙一下子猛然涌出的眼淚,他茫然之中更多了些無措:“我、我沒別的意思,你、你也……是好女人……我只是、只是沒想到……”
女人的面容細看之下,再好的保養(yǎng)也掩蓋不了其間的滄桑,流了眼淚,眼角的細紋還是終于現(xiàn)出來:“不,不,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該那樣騙你,早跟你說實話,你也就不會在我身上白白花了那些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