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別哭
沈識檐只來得及在門口交代了一聲,便沖向了急診樓。顧陳念正站在門口捂著嘴巴無聲地哭,她一只手死死地扣著門框,見到他來,也沒能發(fā)出一句完整的話。
沈識檐看到老顧緊緊地闔著眼躺在床上,呼吸面罩將他的臉勒得青白。那一刻,他甚至可以在一片混亂中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而他還沒來得及邁動步子、走到床邊,就聽到了一聲很熟悉的長音。沈識檐的腿忽然就軟了。
“青霉素過敏,死亡時間……”
耳邊響起一陣慟哭聲,是顧陳念。
沈識檐在那時很希望自己是出現(xiàn)了幻覺,或者只是做了一個惹出滿頭汗的噩夢。明明是前幾天還生龍活虎說要和他喝酒的人,怎么可能會這樣躺在他的面前?
可是并沒有夢醒。
“我爺爺只是感冒啊……他只是感冒……”顧陳念撲到了病床前,他攥著老顧的手,在滿眼模糊的時候看向沈識檐,“識檐哥哥,你快一點……快一點救救我爺爺……”
聽到這話,負責搶救的醫(yī)生這才轉(zhuǎn)頭看向后方。
沈識檐感覺到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對他說了句話。緊接著,屋子里的醫(yī)生護士都出去了,只剩下了他們?nèi)齻€。
青霉素過敏,青霉素過敏。沈識檐的腦子里只剩了這幾個字,直到他觸到老顧冰涼的手,才猛地清醒過來,發(fā)了抖。是真的有點站不住,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跪在了床邊。顧陳念還在哭,他靜靜地看了老顧很久:“老顧啊……”
這樣的會面對于他們兩個而言實在太陌生,叫了一聲“老顧”卻沒人應,沈識檐怎么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第一次,他想像許多曾經(jīng)見過的崩潰到失去理智的家屬一樣,要他起來喝酒,要他快點跟自己回家。
他狠狠地閉了閉眼睛,握著老顧的手抵到額前。
“你生病了,要給我打電話啊?!?/p>
放著我這么個醫(yī)生不用,你瞎跑去輸什么液呢?
走廊里,有個年輕的醫(yī)生正抱著頭蹲著。在沈識檐出來時,他顫抖著嘴巴站站起了身,可或許是因為站了太久,或許是因為心中已經(jīng)盛不下的恐懼和愧疚,他根本沒有站直身體,而是像個年逾古稀、駝了后背的老人。
“沈醫(yī)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p>
沈識檐認識這個人,是他家那邊一個診所的醫(yī)生,有一次他纏指甲的膠帶沒有了,臨時去他那里買過一卷醫(yī)用膠帶。
“做皮試了嗎?”沈識檐看著他的臉,出口的話很平靜,甚至接近冰冷。
那個醫(yī)生忽然開始哭,他嗚咽著,搖了搖頭:“我……我昨天做了的……昨天一點事都沒有……”
“‘青霉素注射劑,用前必須皮試。且青霉素過敏并非終身性,機體對青霉素的過敏狀態(tài)會隨時間、內(nèi)環(huán)境、免疫狀況等條件而改變,一次皮試結(jié)果只能表示機體在某一階段內(nèi)對青霉素的過敏狀態(tài)……’”
一直安靜站著的沈識檐,忽然一把拽住面前人的領(lǐng)子,狠狠地將他拉到眼前,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好像用牙齒磨過般,帶著狠,帶著疼,“你上學沒學過嗎?!?/p>
“我不是故意的,”年輕的醫(yī)生拼命搖著頭,“沈醫(yī)生……我認識顧大爺,不會害他的,是……他看他孫女睡著了……就讓我不要做皮試了,快一點輸完……我覺得昨天都輸了一天了,又沒事,就……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識檐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面無表情地聽著他的解釋、懺悔。默了半晌,他頹然松開了他。這個人還穿著一身白大褂,幾乎每天都看得到的衣服,這會兒卻刺得沈識檐眼睛生疼。
轉(zhuǎn)身前,他說:“脫了這身衣服吧。”
這世間有那么多種職業(yè),唯有醫(yī)生,是負責修補生命。而沒有任何一條生命,擔得起“對不起”三個字。在疼痛與麻木中,沈識檐想起來,是他的父親曾這樣對他說過。
老顧的兒女很快就趕到了醫(yī)院,他們沒有在大晚上驚動桂花奶奶,顧陳念的媽媽去了四合院陪著。
當醫(yī)生這么多年,沈識檐第一次提前交了班。在辦公室脫衣服的時候,他忽然就沒了力氣,癱坐一般滑到了地上。
桂花奶奶愛犯高血壓,而且腿不太好,所以晚上的時候大家沒有叫醒她。到了第二天早上,瞞不住了,老顧的女兒才在她醒來時輕聲對她說:“媽,爸走了。”
當時沈識檐也在,或者說他一晚上都沒有離開老顧家。因為怕桂花奶奶情緒太激動,再出什么意外。
已經(jīng)布滿了褶皺的眼皮顫了顫,很久,老人才抬手,攏了攏耳側(cè)還未梳整齊的白發(fā)。
“走了啊……”桂花奶奶說話的聲音很小,像是不自覺地呢喃。靜了一會兒,她拉住女兒的手,仰著臉問她,“不是只是感冒嗎……噢,念念給他量了量,還有點兒發(fā)燒……怎么,就走了?”
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桂花奶奶的眼睛看向了沈識檐,可能是因為這一屋子的人里,唯獨他是個醫(yī)生。沈識檐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信任,看到了期待,還有淚水。他蹲下的動作顯得艱難僵硬,握住那只已經(jīng)顯出了清晰的血管脈絡的手,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
“老顧輸液過敏了,沒搶救過來?!?/p>
他看到那雙眼睛閉了一瞬,又睜開,變得像是漫了大霧般混沌。他被生疼酸澀的感覺堵得無法再開口,就只得緊緊地攥著她。
老顧的女兒又哽咽著解釋了一些,沈識檐自始至終都沒有勇氣抬起頭。
手里的那只手忽然動了動,面前的人也不再安靜地坐著,似是掙扎著要起身,沈識檐匆忙扶住桂花奶奶。
她卻拍了拍他的手,說了一句:“我去看看他?!?/p>
老顧的葬禮辦得很低調(diào),除了開了三瓶好酒,鄭熹微帶來了一大籃白菊,就沒再添什么別的。酒是沈識檐灑的,因為桂花奶奶說老顧最愛跟他喝酒,時常念著、想著。
“一下子喝三瓶,可是對身體不好?!惫鸹棠棠四ㄑ劢?,嘆了聲氣,“可是我又心疼你一個人走,就多給你拿了點,你解解饞,但最好留點在身上,想喝的時候喝?!?/p>
沈識檐看著那一灘酒滲入地里,蜿蜒成一個奇特的形狀。酒香直漫到了天際,他不禁想,老顧這會兒該抿一口,瞇著眼咂著嘴,夸自己的酒真香了。
臨近太陽落山的時候,沈識檐沒想到孟新堂會過來。兩個人見了面都沒說話,沈識檐領(lǐng)他去給老顧上了香。變成了黑白色的老顧依舊笑得挺開心,沈識檐忽然想起自己訂報紙的那天,老顧跟他說,趕緊把人領(lǐng)過來看看。
其實沈識檐知道,這小老頭兒哪有那么開放的思想,連顧陳念要出個國,他還跑來跟自己絮叨說現(xiàn)在的小孩兒心怎么越來越野、越來越不著調(diào)。不過是因為跟他說找了個男人的是自己,他才那么快讓自己轉(zhuǎn)了彎。
老顧心疼他,特別心疼,從十年前的中秋,他串了很多條街去給他買他愛吃的豆沙月餅開始,他就明明白白地知道了。
沈識檐去酒房取了一瓶酒,和孟新堂一起敬了老顧。灑完這兩杯酒,他才覺得,老顧的喪事是真的辦完了。
孟新堂在九點鐘要開始盯一個測試,前前后后的時間算下來,他在這里也只能待一個不到小時。他看到沈識檐蒼白的臉色,摸出手機,踟躕了好一陣。沈識檐沒容他想辦法,他摘下眼鏡遞給孟新堂,到院子里洗了把臉,轉(zhuǎn)頭說:“我送你出去吧?!?/p>
快走到胡同口時,沈識檐停了下來,問孟新堂有沒有煙。孟新堂從兜里掏出半盒煙,低頭打開的時候,聽到了響在寂寥的空氣中的聲音。
“昨天早上沒聽見老顧吊嗓子,我該去看看他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