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銳又想起自己嗆他的話了,一半無所謂,一半不耐煩:“時候不早了,快點兒吧,干脆順路去把球桿退了?!?/p>
最后上路的時候,他自己拿著那支球桿,跨坐在了后座,路峰在前頭蹬車。
夏天的確就快過去了,樹上都已經(jīng)聽不見蟬鳴了,他身上還穿著個背心,蹬車的時候一身的腱子肉。
楊銳在他后面轉開眼,手抓在坐墊下面,看見路上偶爾有經(jīng)過的人看他們,心想不知道那些人里有沒有知道他事兒的,知道的會不會覺得自己這個坐他的自行車的也跟著臟了。
也是想笑,怎么就臟了,喜歡男人就是臟了?
楊銳一路七想八想,也是故意不想多話,路峰又悶,兩個人坐一輛自行車,幾乎一路都沒交流,就只剩鏈條拖動車輪的聲音。
中間到體育器材店,停了一下,楊銳去退球桿。
老板又跟他閑扯:“這球桿怎么在你那兒了?桿子不是挺好的嗎?你這拿出去用了我也不能原價給你退啊。”
楊銳問了一下價格:“你本來就賣貴了還不原價退?我也是知道市價的?!?/p>
路峰走了進來。
老板一看他進來,嘀咕兩句,沒再扯皮,到底還是拿錢出來了。
出門又上路的時候,楊銳坐到后座上說:“看來嚇人也挺有用的,我要是哪天做生意了,還得請你來鎮(zhèn)場子?!?/p>
路峰在前面蹬著車不吭聲,脊背上每塊肌肉都在使力似的。
楊銳眼睛又從他身上轉開,心想這時候又裝什么啞巴了,怎么著,提他嚇人不樂意?
也可能吧,總感覺不是什么好話。
到了地方,自行車停在小城的體育中心外頭,楊銳下來,可算是不用近距離看他那身腱子肉了,嘴里說:“麻煩你了啊,下回再請你抽煙吧?!?/p>
路峰扶著車問:“什么時候?”
“……”楊銳被問住了,心想這兇悶葫蘆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忽然這么問,這要站眼前跟他定個時候?
所以說真不能以貌取人,小看他了。
楊銳往里走:“下回就是下回。”
路峰到底是騎著那輛二八大杠的自行車走了。
可是也沒兩天,等楊銳再去平時玩兒球的地方打球,就又看見了他。
撲進廳門的陽光開始有點兒泛白了,廳門口擺著的那個大屁股臺式電腦依然被玩兒勁舞團的小青年敲得劈里啪啦,鍵盤都快被砸爛了。
路峰依然站在電腦旁邊,一邊抽煙一邊看他打球,每抬一下手,胳膊上丑陋的大青龍就動一下,活了似的。
楊銳其實也不怎么搭理他,自己干自己的事兒,一副“我想理你就理你,你想理我就理我”的派頭。
完全不像之前他給自己要回過錢,自己請他抽過煙,還坐過他的自行車。
路峰好像也不介意,仿佛看明白了他就是這么個脾氣。
也就是從那天之后,路峰出現(xiàn)的開始頻繁起來。
到后來,楊銳每次去打球都看的到他。
神奇的是,不管什么點去,他都在。
漸漸的,好像也習慣了。
有一天打球的時候沒看到,他還奇怪。
小平頭在旁邊替他高興:“路峰不盯著你了吧?聽說他廠子里頭裁人,可能自己找出路去了吧?!?/p>
原來是有事兒。楊銳心里想,然后繼續(xù)玩兒自己的球。
入秋沒兩天,那個招人的臺球選拔賽開始了。
楊銳當天去體育中心里打了初賽。
負責人是個上了點兒年紀的臺球教練,姓馬,穿個西服,看著特別氣派,有人說是從上海來的,有人說是從長三角來的,反正整場安排都特別正式。
據(jù)說這位馬教練是一心推廣臺球的,才會來這小地方選人,還去了不少其他地方挑人。
這兒地方雖然小吧,打臺球好的也不是沒有,但一是基數(shù)小,二是正兒八經(jīng)來參加的也沒幾個,楊銳打得就挺順利的。
初賽結束后,馬教練還過來跟他認識了一下:“楊銳是吧,下次再來打復賽?!?/p>
楊銳跟他握了手,有點兒迷迷糊糊就走到了這步的感覺,不太真實一樣。
可能是他一開始也沒弄清楚為什么來。
回去的時候他還是挺高興的,直接去了打球的那家臺球廳,剛到門口,撞見站外面的路峰。
天黑了,廳里頭有人在打球,轟炸著那首震耳欲聾的《護花使者》,路峰卻沒進去,可能是因為今天里頭沒人給他盯。
正好唱到那句“這晚在街中偶遇心中的她”,楊銳出現(xiàn)了,他眼睛馬上就看過來了。
楊銳也看著他,秋天了,他可算是在背心外頭套了個外套了,那身腱子肉也給遮住了,看了兩眼,從口袋里掏出兩包大前門遞過去:“說好下回請你抽煙的,今天就是下回了,回來路上買的,沒好煙了,將就抽吧。”
路峰收了,和上次一樣,撕開一包,抽了一支回請他。
楊銳接過來,剛要塞嘴里,居然看了眼他手,還以為他會跟上次一樣再給自己點煙。
但是路峰也在看他,沒掏打火機,可能是在看合不合適,萬一又被回避。
楊銳煙就沒塞嘴里,別到了耳朵上,扭頭說:“我得回去了,過兩天還得再接著打球?!?/p>
路峰跟在后面,剛好球廳里的歌聲循環(huán)到“兩腳決定不聽叫喚跟她歸家”,氣氛無端開始古里古怪,往曖昧的方向飄。
楊銳決定找點兒話說,轉頭看他一眼:“你怎么做到的,我看你也沒怎么樣,他們怎么個個都這么怕你呢?”
路峰說:“下點兒狠手就行了,名聲出來了,別人就會怕你,人都是這樣?!?/p>
人都是這樣,欺軟怕硬,最后還是怕那種兇狠不要命的。
楊銳笑了一下:“你可別吃虧,別哪天自己就被下狠手了。我走了,煙留著慢慢抽吧?!?/p>
說完腳步很快地走了。
路峰這回沒繼續(xù)跟過來。
那天說這話的時候誰也沒在意,那也真就是隨口聊的兩句,沒人想到會真應驗。
楊銳去打復賽的那天下了場小雨,路上坑坑洼洼,一踩濺起一陣水花。
他是下午掐著點出的門,踩著水花走在路上的時候,看見小平頭在馬路對面叫他。
“看熱鬧去不去???”
楊銳要打球去呢,哪有時間看什么熱鬧,回話說:“不去。”
“那個路峰被揍了,你不去看啊?你不去我可去了,這種事兒可是八百年頭一回啊?!?/p>
楊銳突然轉頭,眼看著他朝著一個方向顛顛兒地跑遠了,還是跟了過去。
小平頭根本沒找對地方,等楊銳匆匆跟過去的時候,老遠就看他拿著個翻蓋的摩托羅拉手機在問別人地方——
“哪兒???山羊角那條破街啊,那地方不行啊,那不就是經(jīng)常被拖去報復的地兒嗎?整他的人多不多啊?媽的路閻王也有今天啊……”
楊銳聽到個線索就趕緊過去了。
地方不難找,看到個老門樓子就到了。
一群人打著傘,堵在那兒伸頭探腦,都是附近開店的或者住家的,要么就是路過的,但都沒人往里去。
陰天有雨,就感覺天已經(jīng)黑了似的,根本沒聽見有什么打鬧聲,人好像已經(jīng)散了,這地方安靜的不像有事兒發(fā)生。
楊銳從那群人當中穿過去,越往里走,腳步越快,終于到了最里面,黑洞洞的墻角下面,路峰坐在那兒。
墻角上頭匍匐著一大片爬山虎,秋天里已經(jīng)由綠轉紅,給他擋了一半兒的雨。
他坐在下面,身上的褂子濕了大半,袖子已經(jīng)撕開,掛在身上像破麻袋,露出里頭的黑背心,胸口前面淋淋漓漓都是血跡。
楊銳看清這一幕的時候已經(jīng)站他跟前,看見他面前也有灘血,然后才看到他的臉。
他左臉上被拉出了一道血口子,皮肉腫脹翻出,血還在流,偏偏嘴里還抽著煙,是楊銳給他買的大前門。
“怎么弄成這樣?”楊銳第一句問的是這個。
“沒出什么事兒?!甭贩宄橹鵁?,頂著半張冒血的臉,“以后這兒的人只會更怕我,我說話肯定更管用?!彼殖橐豢跓?,忽然看楊銳一眼,接著說:“你以后要有事兒就報我名字?!?/p>
“你這人是不是個二百五?”楊銳伸手抓著他那被撕壞的褂子拉一把:“坐著等死啊,縫針去??!”
路峰被他拖著出了墻角。
外面看熱鬧的人沒了,雨也停了,好像從頭到尾就他們倆經(jīng)歷了這一遭。
楊銳也沒多想,主要也來不及多想,一路拽著路峰進了診所。
里面值班的女大夫給嚇得當場尖叫了一聲,回神了才手忙腳亂地找紗布找藥,趕緊來給路峰止血。
其他的傷好像沒有,就左臉上那一道口子最兇殘,最后縫了十一針。
楊銳后來也沒看下去,出診室待了一會兒,等女大夫走了才回去。
“是你上回替我要回錢的原因嗎?”他進去就問。
路峰坐在一張椅子上,嘴動了動:“不是?!?/p>
楊銳想問那是誰,到底是誰向他動的手。心里猜測了個大概,小平頭說那是報復,不知道是不是他那個以前的對象。
路峰一直沒說。
楊銳也看出他明顯就是不想提,不然不會過去他一開口就是以后這兒的人更怕他了,所以他的意思是解決了。
弄成這樣一輛警車都沒來,一定是私底下解決了。
楊銳在診室里坐下來,看著坐在對面的路峰,現(xiàn)在他半張臉腫得連兇樣都要看不出來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這兒,騰地站起來,然后才想起來,自己還要打球。
“你別走,就在這兒待著,我得趕緊走了?!彼掖颐γψ吡顺鋈?。
路峰立即朝他看了過來,但他也顧不上了,已經(jīng)遲到了。
路上沒車可以打,楊銳是跑過去的,地上沒干,身上濺了一身的水,不過好歹還是趕上了。
體育中心里,馬教練還在,球還沒打完。
還好這也就是招人,比較寬松,服裝、時間都沒太硬性的要求。
楊銳進去的時候,也沒人多問什么。
但似乎也并沒有改變什么,輪到他上場時,發(fā)揮的并不是很好。
后來當他在球桌邊收桿的時候,看到馬教練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然后幾個來參加的人被聚在一起,馬教練在他們跟前問了句:“你們想過沒有,要是真招進去了,以后要干什么?”
幾個來參加的都是無業(yè)青年,誰也沒說上來。
結果當然也不意外,馬教練一個人也沒招到。
楊銳離開的時候還覺得挺可惜的,可是回去的路上,把馬教練的話又想一遍,就釋懷了。
其實他自己也沒想過招進去了要干什么,他就是當做個機會來的,可能就跟去金器店找工作差不多。
已經(jīng)二十二了,活得這么迷茫是挺不該的,他該自己找個路子才對。
回去后,他又去了診所。
路峰真就還在那兒待著,完全是按他臨走時說的,沒走,就那么留在了那兒,甚至人都還坐在那張椅子上。
楊銳看到他模樣,突然笑了:“你這人也挺傻的?!?/p>
路峰沒吱聲,看他的眼神就跟第一天看他那時候一樣。
楊銳被他眼神盯得不自在,跟他現(xiàn)在這張臉沒關系,是有些東西,被他自己刻意藏著了。
他在路峰的椅子面前轉悠了兩圈,停在他跟前,忽然說:“你真覺得你看我的感覺挺準的?”
路峰點頭:“我覺得應該是挺準的。”
“為什么呢?”
“沒有為什么,第一回見你就有感覺。”
楊銳笑了笑,往外面走:“我看人也挺準的,你他媽其實特別會來事兒,認死理,卯著勁兒就死不撒手!”
路峰站起來,跟著他出去,不反駁,隨他說。
一直到了門外頭,這一段黑黢黢的也沒有燈,楊銳接著說:“我這幾年打工也攢了點兒錢,想來想去也別折騰了,回頭就開個店吧,賣點兒日常雜貨,自己當老板也挺好。”
路峰跟在后頭,好半天才問:“那你缺個送貨的嗎?”
楊銳回頭,兩個人目光對視。
剛好到這兒就有了盞路燈,楊銳又看見他那充滿滄桑感的眼神,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身上,好一會兒,點了點頭:“也行?!?/p>
那天路峰沒回去,跟著他回了他那兒。
后來就一直在那兒。
楊銳也算是佩服他,因為他確實感覺得很準。
其實楊銳也喜歡男人,就是因為這個才從打工的地方回來的。
打工的時候被人介紹了個妹子相親,他沒答應,人妹子還以為他害羞,主動抱他,卻被他推開了,鬧得很不好看,后來他就干脆告訴了那妹子真相。
他喜歡男人。
沒想到第二天全廠都知道了,他只能回來。
回來沒多久,僅剩的老爹也撒手去了,就不打算再出去了。
就是沒想到回來了這小地方,會一眼就被路峰給盯上。
后面的那些事情,別人不明白,楊銳自己明白,那無非就是路峰在追他。
說起來是真悶真兇的一個人,追人的時候還不是傻的很。
沒多久,街上就多了兩間屋子相連的店面,一邊屋子是賣雜貨的,一邊屋子擺著游戲機、麻將機,還有臺球桌。
后來路峰又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張?zhí)僖危旁陔s貨店里,楊銳就經(jīng)常坐在那上面看店。
路峰自己盤了個二手貨車,真就開始送貨。
小城里的人來了又走,小平頭走了,很多人都走了,這地方好像漸漸的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了。
永遠還在這地方待著,反正也沒別處可去。
另一撥人又在掙扎生長。
那一天,記憶里好像是開店還沒幾個月的一天。
楊銳一大早在店門口吃著咸菜就早飯,就看到一個小子迅速的跟陣風刮過似的,一下從門前跑了過去,后面追著一大群人。
看起來像是一群初中生追著打一個小學生。
楊銳嚼著咸菜,搖搖頭:“又來了?!?/p>
不是第一回見這場面了,那小子反正也吃不了虧,他清楚著呢。
緊跟著就聽見那群人里有人在喊:“林遷西!你他媽有種別跑!”
楊銳有預感,這個林遷西頂多到初中,絕對要被各個學校踢皮球,到高中,百分百要被開除。
然后那群人也不跑了,他伸頭朝外面看了一眼,沒看見什么,就聽見一陣亂七八糟罵爹罵娘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某位小學生嘴里叼著個紅領巾,哼著歌,跟個浪蕩小皮球似的跑過來了。
到了店門口,他一口吐了紅領巾,在那兒晃悠。
沒一會兒,等來了另一個小學生。
“林遷西,你又被追了?。俊眲倎淼男W生問他。
這個斯斯文文,齊齊整整的穿著校服,頭發(fā)都梳的很光漂。
“追唄,一群衰人,都被打哭了。”
“你等著明天被學校罵吧!”
“罵唄?!蹦承W生不在乎的說,扭頭往隔壁看,然后跟楊銳說:“我們在這兒玩會兒啊?!?/p>
“玩兒吧?!睏钿J說:“記賬就行,你叫林遷西是吧?”
“對,林遷西?!绷诌w西說:“他叫秦一冬。 ”
“行,”楊銳點頭:“我記住了。”
……
貨車轟轟地開在路上。
楊銳在車里面瞇了一覺,醒了往旁邊看,看到路峰的臉,還有他左臉一閃而過的疤,嘆口氣:“不得了,我最近是真能回憶啊,又想起以前那些事兒了?!?/p>
路峰問:“想起什么了?”
“還不就那些事兒?!睏钿J揉揉腦門兒:“我那次聽林遷西跟我吹牛逼說,他跟酷哥在一起,就是酷哥跟他說了一句'試試',結果他倆就試到今天了。我真沒想到,咱們倆也都十五年了。”
路峰說:“合適才能試到今天,林遷西那樣的,就該有宗城那種人去治他。說明咱們倆其實也合適。”
楊銳胳膊搭著車窗,指他一下:“你這人確實會來事兒。”
過了會兒,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著掏手機:“我給林遷西打個電話吧。”
電話很快通了,林遷西的聲音傳出來:“干嘛啊楊老板,你不是跟路哥瀟灑去了嗎?”
“你在干嘛呢?”楊銳問。
“掃墓呢,顧陽不是高考完了嗎,我們給他估完了分,應該**不離十吧,這兩天訓練完抽了個空,趁著暑假,我們仨一起來給宗城媽媽掃墓的,干嘛啊,你到底有什么事兒???”
楊銳說:“也沒什么,我就是最近老想起以前,就想跟你叨叨,沒想到你忙正事兒呢。”
林遷西在那頭好像摀住了電話,口氣變得神神秘秘:“楊老板,你這是提早進入更年期了啊,你最近是不是跟路哥那方面生活不太和諧???難怪要出去一起旅游了。路哥呢,你把電話給路哥,讓我來跟他探討一下?!?/p>
楊銳還沒開口噴他,聽見宗城聲音低低地說:“你吵到我媽了。”
“聽見沒有?”楊銳罵他:“嘴騷什么,你吵到你婆婆了?!?/p>
“丈母娘。”林遷西小聲說:“是丈母娘好嗎!別廢話,你把電話給路哥!”
顧陽在電話里頭笑:“西哥,別藏了,我聽到了?!?/p>
“唉,我操……”
路峰把手機拿過去的時候,電話里傳出來的是宗城的聲音:“放心,楊老板,我會管教他的?!?/p>
路峰接話:“行,你好好管教?!?/p>
“嗯。”
電話掛了。
路峰把手機還給楊銳:“我就說,這就是合適的。”
楊銳也不多說了,望著車窗外頭笑。
當然合適,不合適誰能一起走那么久。
他跟路峰,林遷西跟宗城,其實也差不多。
獨自在路上走著,總會有那么一個人不期而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