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句“下回相見再告訴我名字”自然只是玩笑,沈涼生當夜便吩咐周秘書去查圣功女中的教工名單,周秘書果也十分得力,隔日下午就將查得的資料送到沈涼生案頭。不只有名字年齡排班課表,便連秦敬家里做什么,在哪兒念過書,大略有什么社會交往都查得一清二楚。
沈涼生大略翻了翻,卻并無興趣細看。這人他的確是想弄上床的,可也沒存了什么長遠心思,搞這么復(fù)雜實無必要。
說是要弄到手,但也不能太急,步步緊逼恐怕適得其反。沈涼生覺著對方雖說開頭有幾分不愿與己深交的意思,察言觀色間卻并非對自己沒有好感,于是戲院那夜故意未與他再打招呼便先行離去,譬若放線釣魚,一根線抻了兩個禮拜方才去了趟圣功女中,只等對方下課后約他吃個便飯。
圣功女中在法租界義慶里,沈涼生在英租界寶士徒道辦公,離得并不算遠,車又開得順暢,到時學(xué)校尚未放課。沈涼生將車子停在校門對面,搖下車窗點了支煙,本想就這么坐在車里等他出來,一支煙吸完又改了主意,下車往校門口走去。
門房見這位先生開著轎車,穿得體面,想必是個正經(jīng)人,略問了問便放他進了校。校舍并不大,沈涼生又有秦敬的排班課表,輕松便找到了教室,不遠不近立在窗外,往課室里望過去。
方才慢慢吸煙時沈涼生便琢磨著,不知這人站在講臺上是個什么模樣。待到真見著了,和自己想象中有些一樣,卻又不大一樣。
雖然已是九月中旬,但秋老虎反常地厲害,天仍有些燥熱。秦敬仍架著那副黑邊眼鏡,卻換了身西式打扮。因為天熱的緣故,只穿著件白襯衫,配了條黑色西褲。襯衫領(lǐng)口并未扣嚴,袖子也挽到肘間,下擺扎在褲子里,愈發(fā)顯得腰瘦腿長。沈涼生望著他立在講臺上,手里拿著課本,講的似是篇古文。至于究竟是哪一篇,沈涼生的國文比他的英文差出千里,自是全然不知,只覺得那人口中之乎者也與他那身裝扮并不違和,像自己住了四年的這座城,中西合璧,自有一股風情。
沈涼生雖未正杵在窗邊,卻也有上課走神的女學(xué)生一扭臉便看到他,愣了愣,悄悄拍了拍前座女生,多米諾牌似地一個個傳下去,少頃窗邊兩行學(xué)生再沒人聽課,一眼接著一眼地偷偷往外瞟。
到了這份兒上秦敬想看不見沈涼生也是不成了,略沖他點頭笑了笑,又用手中書冊敲了敲講臺,警告道:“聽課。”
可惜秦敬面上笑意仍未收回來,一句警告說得也沒什么氣勢,反倒提醒了剩下埋頭讀書的學(xué)生,外頭有新鮮事瞧。
臺下學(xué)生無心聽課,臺上先生的心思也非全在書上。自打上回沈涼生與他不告而別,秦敬心里便似拴了根風箏線,線那頭放的是自己一腔無聊閑思,飄飄悠悠落不到實地。
雖然未曾告別,但聽他的話意,應(yīng)是會再來找自己的──這么想著線就愈放愈高,心魂乘風直上,好一片天開云闊,秋高氣爽。
但等了一個禮拜也未見人,日子再過下去,又覺得那人不過是說說而已,畢竟不是一路人,便是一時熱絡(luò)也代表不了什么,心血來潮過后怕早忘了這碼事兒──這么一想便風止云消,心忽蕩著往下落去,將墜未墜。
若對方是個姑娘,秦敬定會覺得自己這是撞上了一場不合時宜的戀愛,但對方偏偏是個男人,秦敬也只有捫心自問一句:先頭還不愿與人家有什么牽扯,如今卻又這般想同他交個朋友,你這究竟是想怎么著?
可惜一個問題問來問去得不著答案,及至真看到那人站在窗外,朗朗秋陽下,仍是那般卓然不群的模樣,又覺得不需要什么確實的答案了。
臺上臺下都是心思浮動,好在離下課只剩十來分鐘,秦敬勉強把最后一段講完,正踩上放課鐘聲。
“別光顧著玩兒,來周可有考試,回家記得溫書,考壞了誰都別來跟我哭?!?/p>
秦敬邊收拾教案課本邊點了一句,臺下學(xué)生卻是左耳進右耳出,一群小姑娘擠到講臺邊嘰嘰喳喳:
“先生先生,外頭那人是你朋友么?”
“他是不是電影明星???我怎么沒在電影里見過他?”
“先生,快說他叫什么名字……”
秦敬教的是初中部,一群小丫頭同他沒大沒小慣了,七嘴八舌吵得人頭痛。
“想知道,自己去問他???”
秦敬下課后也實在沒什么先生的樣子,揶揄一個比自己小了十歲還拐彎的小姑娘也不嫌丟人。
小姑娘又看了看教室外那人,好看歸好看,只是看著就有點嚇人,撇撇嘴,老實道:“我不敢。”
“噗,”秦敬忍不住笑出聲,拿手中書冊輕輕敲了敲她的頭,“就敢跟我橫,真是耗子扛槍窩里反?!?/p>
沈涼生站在外頭望著秦敬跟學(xué)生說笑,倒不嫌他磨蹭,待到秦敬終于脫身走過來,方頷首招呼道:“正巧路過,順便找你吃個飯。”
“真的是路過?”明明只見過兩面,卻莫名覺得同這人已然熟稔,秦敬邊帶他往職員室走邊隨口開了個玩笑,“不是特地來找我?”
“也是特地來找你?!?/p>
秦敬聞言側(cè)頭看了他一眼,沈涼生面上并無什么表情,秦敬也看不出他這話是真是假,遂打了個哈哈道:“那還真是勞駕。上回沈公子請在下看戲,這回便讓我做東吧,只是這月中不上不下的日子,也請不起什么好的,二少可別嫌棄?!?/p>
“不會?!鄙驔錾膊煌谱?,反正有來有往正好方便再來再往。這人到底不是舞廳小姐,看上了便能立馬帶出場,多少得再交往幾次方可入正題。
說話間進了職員室,秦敬抬眼便見自己位子上坐了個人,圓臉小眼,笑起來好像廟里供的彌勒佛,正是小劉這個閑人。
“哎呦喂,您老人家可算是下課了!”小劉雖不在圣功教書,卻是常常過來找秦敬,此時正坐在他位子上喝茶翻報紙,自在得跟在自個兒家里似的。
“我說你怎么又過來了?”秦敬同他打小玩兒到大,自是不會客氣,搶回自己的杯子喝了口水,“今天可沒空搭理你,您還是自便吧?!?/p>
沈涼生并未跟到近前,只負手立在職員室門口,見同秦敬說話那人往自己這邊望過來,似是有些面熟,遂淡淡點了下頭。
“媽呀,兩天沒見,你這是打哪兒運來這么尊大神?”與沈涼生再偶遇的事秦敬并沒與小劉說,小劉猛一見人,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眨巴眨巴眼,壓低聲問了句。
“你別這么鬼鬼祟祟的行不行?”秦敬邊整著桌子邊答道,“回頭再跟你細說,總之今天真沒空,順便跟咱媽帶聲好兒,這禮拜天我就回去吃飯?!?/p>
“別介!你先甭惦記著老太太,先可憐可憐我吧!”小劉一聽眉毛都耷拉了,苦著臉道,“今晚上本來是王師兄的場,結(jié)果他昨個兒吃壞了肚子,這都拉一天了,說話聲兒比蚊子還小,站著都費勁,就指望你跟我回去救場呢!”
“不是還有李孝全?”
“他有別的場,實在是勻不開,秦兄,秦祖宗,你可別猶豫了,快應(yīng)了我吧!”
事有輕重緩急,秦敬也知道這忙自己勢必得幫,又覺得對不住沈涼生,有些為難地走到他面前,斟酌著如何開口。
“沈二少,實在對不住,這人今晚上先借我用用成不成?”小劉跟著秦敬走過去,知道他不好開口,趕忙從旁解釋道,“真是有點急事兒,俗話說救場如救火,我這兒確實是火燒眉毛,想不出別的輒了,對不住,對不??!”
“這位……”
“小姓劉,大名劉寶祥,二少叫我小劉就成。”
“劉先生言重了,我找秦先生也沒有什么正事。”沈涼生倒似并不在意,答得十分禮貌,又補了一句,“既是救場如救火,便容在下送兩位一程吧?!?/p>
“這哪兒敢當,太麻煩二少了,不成不成!”
“劉先生太客氣了。”
“唉,您還是叫我小劉吧,您那頭多叫一句,我就覺著自己得折個十年壽?!?/p>
“哪里,您也別跟我再客氣了?!?/p>
這廂兩人你來我往,倒是把秦敬晾在了一邊。待到坐進車里,這一路更是光聽小劉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主動把自己和秦敬那點家底兒交待得一干二凈。
“我說你那么多話能不能留著臺上再說?”秦敬同他坐在后座,嫌他實在聒噪,忍不住插了一句。
“那可不成,臺上還是得靠你撐場,”小劉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又轉(zhuǎn)向沈涼生道,“二少,您大概不知道,這小子的單口相聲可是一絕,打小兒我爸就成天拿我跟他比,結(jié)果他倒好,謝了師脫了行,跑去念了師范學(xué)校,一門心思毀人不倦,我爸那遺憾勁兒就甭提了?!?/p>
周秘書查得的那些資料沈涼生并未細看,只略知曉秦敬父母都已去世,秦父生前是個說相聲的?,F(xiàn)下托小劉多嘴的福,沈涼生又知道了秦敬他爹和小劉的爹師出同門,排到他們這代是個什么輩分,同行里還有多少師兄師弟。
秦敬覺得沈涼生不會對這些事情感興趣,卻見他和小劉也算有問有答,一直未曾冷場,不由心道這人看面相傲慢得很,卻還真跟自己先頭想的很不一樣──原來并非是個我行我素、高高在上的少爺,而是個做慣了買賣的生意人。骨子里是圓滑且周道的,三教九流都肯敷衍。
劉家自己有個茶館,名字便叫“劉家茶館”,開在南市那頭,雖說不大,倒也在那片小有名氣。
沈涼生將人送到茶館門口,小劉先推門下了車,秦敬正要跟上,卻見沈涼生回過頭,問了自己一句:“幾點開場?”
“八點,”秦敬語帶歉意道,“只是我得先熟熟臺本兒,下回定不會爽約,真是對不住?!?/p>
“給我留個位子,我一會兒過去。”
秦敬聞言一愣,蹙眉笑道:“快得了吧,怎么看你也不像個喜歡聽相聲的?!?/p>
“怎么著,飯不肯跟我吃,相聲也不準我看?”
“哪兒能呢,”秦敬訕笑了笑,“隨便你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