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這邊是三不管地帶,魚龍混雜,沈涼生很少過來,找地方吃飯時轉(zhuǎn)悠了一下,也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與租界里迥然不同的熱鬧繁華。
快八點(diǎn)時回了劉家茶館,秦敬想是在后臺忙著排演,小劉也不見人影,卻有個伶俐的小伙計守在門口,看到沈涼生便作揖道:“沈爺吧?里邊兒請里邊兒請!”
進(jìn)了茶館便見一陣喧嘩撲面而來,比外頭還要熱鬧許多。桌桌有客,不僅有站著的,更有自帶馬扎板凳的,生意著實不錯。
茶館小,也未設(shè)雅座,秦敬怕沈涼生受不得烏煙瘴氣,給他留的桌子不靠臺邊,卻挨著窗戶。夜晚涼風(fēng)習(xí)習(xí),沈涼生一人獨(dú)占一張桌子,手邊是壺龍團(tuán)茉莉,不是頂好的茶,但是香得很。
八點(diǎn)準(zhǔn)時開場,小劉和秦敬雙雙走上臺,都穿著長褂,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往那里一站,還未出聲,臺下已有人笑了出來。
開場是一出講問路的《地理圖》,秦敬先開口,一口天津土音忒地純正,與平時那口斯文標(biāo)準(zhǔn)的國語判若兩人:“聽您說話的口音不是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北京人?!毙⒏艘痪洌┢訉W(xué)得也挺地道。
“那您上這兒干嘛來了?”
“來找個人。”
“找誰呀?”
“找我哥哥?!?/p>
一句句聽下去,后頭便是秦敬給小劉指路,嘴皮子當(dāng)真十分利索,百來個地名一口氣從到報到尾,抑揚(yáng)頓挫,清晰流利,博了個滿堂彩。
臺下掌聲如雷,叫好不絕,秦敬卻知道自己是緊張的。不是因為怕出漏子──這些段子他自小習(xí)起,背過太多遍,出也出不了大錯──只是因為沈涼生坐在臺下,他眼光掃到他,便有些沒來由的緊張。
可是下一瞬,秦敬卻見沈涼生笑了。
那個人獨(dú)坐在窗邊,一手支頭,一手將茶盅舉到唇邊,眼睫微垂,含笑飲了一口自己為他挑的茉莉香片。
不過只是瞬間,秦敬卻覺著自己鼻間也飄過一縷茉莉的幽香,一顆心突地沈靜下來,再不覺得緊張,只覺得滿屋子的彩聲,也抵不過那人唇邊一抹淺笑。
后來秦敬又獨(dú)演了段單口相聲,是個長段子,貫口靈活,包袱抖得漂亮,哏也抓得巧妙,臺下俱是聽得津津有味。
沈涼生面上未再笑出來,眼中卻一直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就這么聽他講下去,不鼓掌,亦不叫好,只是靜靜聽著,慢慢飲著一壺漸涼的茶。
秦敬偶爾看他一眼,又將目光調(diào)開,與對其他觀眾沒什么兩樣。只是心里總有種荒唐的錯覺,錯覺以為這滿室的觀眾都是假人,仿佛商場里穿著衣服的塑料模特,只有窗邊那一個人是鮮活的,而自己口中的段子,也僅是為講給那一個人聽。
有那么一剎那,秦敬竟是覺得,只要這個人愿意聽,自己便愿意一直為他講下去。
一個故事連著一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熱鬧歡喜。
散場已過了十點(diǎn),秦敬轉(zhuǎn)日還有課,沈涼生便開車送他回家。
秦敬住得離茶館不遠(yuǎn),開車不過是兩分鐘的事兒,好像剛啟動就到了,也沒說什么話。
老城區(qū)胡同狹窄,汽車開不進(jìn)去,只能停在胡同口,秦敬說不必再送,沈涼生卻還是下了車,同他并肩走進(jìn)巷子里。
這么條小巷子,并未架路燈,幽深昏黑。
到底是秋天,白天雖熱,晚上風(fēng)卻很涼,秦敬只穿了件白襯衫,不由抱臂搓了搓胳膊。
“冷了?”
“還行,反正這就到了。”
沈涼生突地伸手將秦敬攬了過去,倒不是攬女人那種攬法,只是手搭在他肩頭,單臂攬住了他的肩。
要說這動作并不算過分──秦敬讀書的時候,莫說與好友勾肩搭背,天冷時都曾擠在一個被窩里睡過──此時卻是下意地微掙了掙。
“躲什么?總不能讓我把外套脫給你吧?”沈涼生又將他攬緊一些,低聲開了句玩笑,“要是哪家小姐我倒樂意,你就算了?!?/p>
“哈,沈公子,你可真是厚此薄彼?!?/p>
秦敬一想也是,并沒什么好不自在的,便也隨口回了句玩笑。
秦敬住的還是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胡同靠盡頭的一間獨(dú)院。路不算長,只因巷子太黑,看不清腳下,故而走得格外慢。
沈涼生攬著他,手下感覺到他的體溫,肩膀雖然削瘦,卻也是男人的骨架,并沒什么小鳥依人的味道。
只是這么個男人,卻真的讓沈涼生動了欲念──之前還想著起碼要來往幾次再入正題,如今又覺得等不了那么久了。甚至現(xiàn)下便想將這個人按在墻上,在這條深黑的巷子里扒下他的褲子,從后面狠狠地干他,干到他哭出聲,哭著求自己放過他。
“怎么了?”秦敬覺著對方攬著自己的手突地一緊,側(cè)頭看了他一眼,昏天暗地的,自然也看不出什么。
“沒事,路不平?!?/p>
“哦,那一會兒找找家里有沒有電筒給你打著出去?!?/p>
“不用麻煩?!?/p>
──還是等下次吧,但也就是下次了。
沈涼生一邊不動聲色地與秦敬敷衍,一邊暗暗盤算著下回要用什么法子讓他甘心就范。
磨磨蹭蹭走到院門口,沈涼生放開秦敬,將左手拎的紙袋遞給他:“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吃晚飯,幫你帶了點(diǎn)夜宵,熱熱再吃吧。”
“哦?!鼻鼐催€真沒注意到他左手拎著點(diǎn)心袋子,愣了一下,訥訥地接了過去。
“你到底也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p>
“嗯?”秦敬這才回過神,調(diào)侃了句,“我可不信你不知道?!?/p>
“知道歸知道,總得聽你親口說出來才算數(shù)?!?/p>
“秦敬,居敬行簡的敬。”
“直說是恭敬的敬不就得了?!比舴翘崆翱催^,沈涼生根本不曉得居敬行簡是哪四個字,又有什么典故。
“沈公子,你這國文可真該補(bǔ)一補(bǔ)了?!鼻鼐葱χ揶砹怂痪?,又明知故問道,“那你的名字又是哪兩個字?”
“涼水的涼,出生的生。”
“一碗涼水,生不逢時,真是個好名字?!?/p>
“別跟我貧嘴?!?/p>
兩人立在院門口逗了半天悶子,終到了告別的時候。秦敬望著沈涼生的背影隱入黑暗方轉(zhuǎn)身開了掛鎖,推開院門,又反手將門掩好。
寂靜夜色中只有缺油的門扉吱呀響了兩下,秦敬卻覺得自己仍能聽見對方遠(yuǎn)去的腳步聲。先是想著到底忘了給他拿個電筒,又想著忘了同他說當(dāng)心開車。
懷里抱著的紙袋貼著心口,袋子里的點(diǎn)心早已冷了,心口卻是暖的。
這個人對自己確實不錯,可見是真拿自己當(dāng)朋友交往的。這么想著,心頭便涌上一股暖意,暖和得思緒都舒展開來,仿佛風(fēng)吹荷動,漣漪微漾。
只是思緒蕩漾著,蕩漾著,腦子里突然猛地劃過一個詞,令秦敬不由怔住了。
──這人對自己好,好得有些曖昧。
這樣一個念頭甫一生出便被他匆忙地壓了下去,慌張得像在躲著什么。
因為著意躲避,所以后半句話未及生出便被掐死在腦中。
──這人對自己好,好得有些曖昧。而自己對這樣的曖昧,分明是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