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出去走走?!崩蟿⒀鹧b無事地答了,心里頭卻急得很。這日早晨見他過來,秦敬便說要出去走走,讓他幫忙看會兒人。老劉當(dāng)時攔不住他,只得放秦敬出了門,可這都下午四點多了,也沒見人回來,他邊著急邊盼著大孫女趕緊下班過來,讓她出去找找人。
沈涼生腦子還不迷糊,看出老劉面色不大好,微微點了點頭,心里卻半點不著急。
他半點都不怕,篤定他會回來──只要自己還在這兒,他就哪兒都不會去。不會真的走遠(yuǎn)。
其實他覺得對不住他,到了最后還是要扔下他一個人,可這話卻是不能明說的,他也確實沒和秦敬說過,只趁這日秦敬不在,叫老劉取了紙筆過來,慢慢寫道:“替我好好照顧他?!?/p>
老劉忍著淚應(yīng)了──秦敬都沒哭過,他可不敢跟這兒號喪,見沈涼生比了個“把紙撕了”的手勢,便趕緊一條條撕了,還覺著不放心,干脆揣在了褲兜里。
秦敬確實未曾走遠(yuǎn),只是去了趟大悲院,從早上跪到下午,先是求菩薩讓沈涼生少受點罪,后來便只長跪佛前,反反復(fù)復(fù)默念著詩經(jīng)中的句子:“如可贖兮,人百其身?!?/p>
──如能夠代替你,我愿意死一百次。
這日秦敬并沒等人出來找,五點多便自己回了家,雖因跪久了更見傴僂,面上卻很平淡。
沈涼生已經(jīng)又睡過去了,老劉松了口氣,跟秦敬一塊兒坐在床邊,靜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勸他道:“人說七十三、八十四都是檻兒,他今年可不就是七十三了……但要說咱倆也快了,過兩年也不一定能邁過這個檻兒……你就再熬兩年,熬一熬就過去了,到時候地底下再聚……他肯定等著你。”
“我不用他等,”秦敬淡淡接了句,又發(fā)覺自己說得讓人誤會,便改口道,“他不用等我?!?/p>
老劉聞言抬眼望向他,只見昏暗的屋子里,秦敬淡色坐在那兒,眼神卻是親熱地注視著床上睡著的人,輕聲把話說完:
“老劉,你信不信,他走時我準(zhǔn)定知道,也準(zhǔn)定得跟他一塊兒走?!?/p>
“…………”
“你約莫不信,可我信?!?/p>
那天老劉幾是失魂落魄地跟著大孫女一起出了門,一路往家里走,覺得腳底下跟踩著棉花似的,每一步都不真實。
這些年,兩家熟歸熟,可秦敬和沈涼生的關(guān)系到底是個秘密,老劉嬸知道,兒子輩多少能猜出點來,孫子輩卻真以為他們是表兄弟了。
謊話說久了,老劉竟似自己都忘了,秦敬和沈涼生可不是真的兄弟。
他這人心眼兒寬,到老也懶得回憶舊事──想當(dāng)年如何如何,說來有什么意思。
可這天他卻突地全回憶了起來,一樁樁地,一筆筆地,有兩個人的故事,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兒,故事中的人是自己頂熟的人,如今回憶起來卻全不覺得真實,竟像離自己的日子無比地遠(yuǎn),遠(yuǎn)得像出傳奇話本,像自己改說評書后講過的虛構(gòu)段子。
自己是個講段子的俗人,可段子中的人不是。
一路暈暈乎乎地走到家,吃過晚上飯,老劉打開話匣子,依舊聽著匣子里頭傳出的戲音愣神兒。
那是一出《群英會》,熱熱鬧鬧地,鏘鏘鏘鏘鏘──
“想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內(nèi)結(jié)骨肉之恩,言必行,計必從,禍福共之?!?/p>
老劉突地站起來,似被戲里的念白猛地驚醒了,扯著大嗓門兒,荒腔走板地跟著唱了幾句,又用小名兒操著戲音招呼大孫女:“英兒,快快打酒來,跟爺爺喝上兩盅!”
老劉嬸同劉英互看了一眼,又同時翻了個白眼。
“我爺爺這又發(fā)什么!癥呢?”
“你甭搭理他?!?/p>
入冬后沈涼生已吃不了什么東西,多半靠輸液支持著,人便瘦得厲害。劉英雖然年紀(jì)輕,也沒工作幾年,技術(shù)卻很過硬,手底下既準(zhǔn)且穩(wěn),能扎一針絕不扎兩針,只想說可不能讓干爺爺多受痛。
不過其實沈涼生也不知道痛不痛,一天到頭沒幾個小時是醒的,人雖瘦得皮包骨頭,面上神色卻很平和,竟一點不覺得難看。
“有時我可后悔呢,”劉英吊好藥水,陪秦敬坐下來說話,因著想要安慰老人,嘴角一直帶著笑,“您說我怎么就沒淘生成我沈爺爺?shù)挠H生孫女呢?我要是隨了沈爺爺?shù)拈L相,再瘦一點,追我的人還不得從咱家排到百貨大樓去,也不至于那么難找對象?!?/p>
“別這么說自個兒,那是他們沒眼光?!弊源蚯锾炷侨罩?,秦敬的臉色反倒好了,不再見什么強(qiáng)撐著勁兒的意思,當(dāng)下便也笑著拍了拍劉英的手,“再說女孩子豐潤點是福相?!?/p>
“我這哪兒是豐潤啊,”劉英見秦敬肯笑,便變本加厲地拿自己開玩笑,舉著自己的手道,“您看看,這都胖成豬蹄!了,怎么少吃都瘦不下來,可愁死我了?!?/p>
“其實他最好看的時候你沒趕上,”秦敬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又像要獻(xiàn)寶似地站起身,“等我給你拿相片兒看看……”
實則那張相片劉英早看過好幾次了,再說也看不出什么來──文革抄家時好多舊相片兒他們都不敢留,連解放時拍的合影都賭氣燒了,只有抗戰(zhàn)勝利那年的合照,無論如何舍不得燒,便藏在鐵皮盒子里,在院里挖了個坑埋了──老照片的相紙本就愛發(fā)糊,因埋在地里頭受了潮氣,照片上的人就更模糊,確是看不大清沈涼生年輕時的模樣。
秦敬跟老劉學(xué)壞了,也一副老小孩兒的德性要獻(xiàn)寶,劉英自然不會掃他的興,看了好幾次,也還肯低下頭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
“要說這也不是他最好看的時候……”秦敬把合影給小輩兒看過,卻難得提起舊事,也怕說走了嘴。但現(xiàn)下他已不在乎了,或者是終于忘了要守秘,只握著一張舊相片,自顧自地沈浸在回憶中,“我跟你沈爺爺頭回遇見的時候……哦,那是第二回了……你知道中國大戲院吧?那天我想去看戲,可人老么多呀,根本買不著票……后來我站在馬路邊兒,就說站在路邊兒看看熱鬧……再后來……”
劉英默默聽著,多少年前的事了,但因秦敬口才好,說得也栩栩如生。摩肩接踵的人群,道邊的霓虹燈,穿著白西裝的人都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鮮活地打著轉(zhuǎn)。姑娘家心軟,聽著聽著她便覺得有些忍不住淚,看秦敬說得告一段落,趕緊借口道廚房剛燒了水,起身走出屋門。
待進(jìn)到廚房里,她想著不能哭紅眼給老人家添堵,就使勁把淚忍了回去。心思一定,便覺得有哪兒不對,再一琢磨,可不是不對嘛──沈爺爺和秦爺爺既然是表兄弟,怎么會是二十多歲才遇見的?
那刻她驀地像被兜頭打了一棍子,似明白了什么,又似十分愣仲,呆呆站了會兒,突然哇地哭了,又怕哭聲傳去屋里,連忙抬手堵住了嘴,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難受,直哭得蹲下就站不起身。
秦敬一個人握著相片坐在沈涼生床邊,根本沒聽見哭聲,甚至沒聽出劉英說去廚房看水是個借口,只一門心思地沈浸到回憶中去,在腦中一筆一劃地勾勒出沈涼生年輕時的眉目,又伸手輕輕撫過現(xiàn)下他枯瘦的面龐。
他那時候那么好看……去學(xué)校里找自己,不遠(yuǎn)不近往那兒一站就勾得滿教室小姑娘都沒了魂……可誰說他現(xiàn)在就不好看了?秦敬笑笑地為沈涼生抻了抻被角,還是覺得全世界的人加到一塊兒,也及不上這個人半分顏色。
無論何時,他的小沈哥哥都是最好看的那個,沒人比得了。
一九八三的春節(jié),中國自解放后第一回辦了直播的聯(lián)歡晚會。那時候在大城市里黑白電視已算是普及了,彩電卻還是少。秦敬家里這臺彩電本是老吳的大閨女給她媽置辦的──老吳歲數(shù)大了,沒活過文革,但他太太比他小不少,終于撐了過來,且因老吳被平反得早,家里日子還算可以。當(dāng)年老吳把秦敬和沈涼生當(dāng)半子看,他們卻叫吳太太“大姐”,而沈涼生的病到后來還是沒瞞過老大姐,于是這臺彩電便被她指揮著閨女給秦敬送了過來,其中的好意不便明說,秦敬也不好推,不過平時卻也沒心思看。
但過年又不一樣,尤其這日沈涼生精神格外好,一覺睡到晚上,醒過來聽說有直播的春節(jié)晚會,便半坐了起來,靠在秦敬懷里,倆人開了電視,一塊兒看個熱鬧。
老劉本想把年夜飯挪到秦敬家里吃,但秦敬打死不同意,只笑著說你們一家老小聚去吧,也別擾了我們倆清靜,于是給他們送了年夜菜就回去了,心想著初一早上再過來拜年。
墻上的鐘慢慢走到了九點多,沈涼生卻一直醒著,和秦敬一起看著電視里的節(jié)目,待看到有說相聲的,便扯起嘴角笑了笑。
秦敬把他攬在懷里,自然看到了他的笑,也不會猜不出他的意思,當(dāng)下順?biāo)浦鄹降剿?,簡直是老不要臉地問了句:“小沈哥哥,你覺著是他們說得好,還是我說得好?”
沈涼生的笑仍未收回去,還微微側(cè)頭瞥了他一眼,又微微點了點頭,意思便是“你說得好”。
秦敬也嘿嘿笑了,滿意得不得了,正要繼續(xù)跟他貧,卻覺沈涼生拉過自己的手,提起力氣在自己掌心寫了一個字。
秦敬默默等他寫完,面上笑意更深了些,口中的話卻咽了回去,只合起手,將沈涼生的手,與他在自己手中寫下的一個“好”字,同他們的一輩子,一起合進(jìn)了掌心。
掛鐘又慢慢走過了十點,沈涼生終是累了,靠在秦敬懷里睡了過去。秦敬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平,自己也在他身邊兒躺了下來,手仍同他握在一處,卻沒想著要關(guān)電視,只同身邊的人一起沈入夢鄉(xiāng),任電視里歡聲笑語,又或十二點時外頭鋪天蓋地的鞭炮聲都沒能把他們吵醒過來。
秦敬再醒來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身旁沈涼生卻不見了,便覺著很納悶兒,心說剛才倆人還一起睡覺呢,怎么一睜眼就找不著人了。
秦敬納悶兒地下了床,蹬上鞋往外頭走,走出屋又走出院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半袖藍(lán)布褂子,可一點兒不覺得冷──原來一覺睡醒就已是夏天。
院外的街景是見慣了的,不算寬敞的一里街,兩側(cè)都是民房,可不見半個鄰居,只有明晃晃的陽光灑在街道上,靜謐又熱烈地,讓人覺得很是刺目。
秦敬這時便有些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了,可即使是做夢,他也不能找不著那個人,剛這么一想,就見前頭有個熟悉的背影,可不正是沈涼生。
秦敬連忙跟上去,邊走邊喊他,沈涼生卻不答應(yīng),只一個勁向前走。
夢中這一里街似乎被無限延長了,他看到他被日頭照得慘白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越走越遠(yuǎn),卻直遠(yuǎn)到針尖般的大小,依然望得見。
可秦敬心里已經(jīng)急壞了,生怕一眨眼那背影就不見了,于是緊趕慢趕,跑得鞋都掉了,氣喘噓噓地也沒法兒再出聲叫他。
沈涼生卻似終于察覺到有人跟著,停住步子回了下身,看到秦敬便皺了眉,全是一副壞脾氣老頭的做派,攆貓趕狗似地,遠(yuǎn)遠(yuǎn)地沖他搖手:“回去,別跟著我,快回去!”
剛剛秦敬急得哭都哭不出來,現(xiàn)下見沈涼生趕自己,就一下放聲大哭,跟小孩兒耍賴撒潑似的,哭得十分委屈。
沈涼生似是被他哭得沒輒,轉(zhuǎn)過身往回走了幾步,卻也沒有走到他身邊,只像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一樣看著他。
“沈涼生……”秦敬見他也不管自己,哭著哭著就沒了趣,哽咽著喚了他的名字,想再補(bǔ)句什么,又不曉得該補(bǔ)什么,最后吭哧了半天,愣頭愣腦地道了句,“……沈涼生,我喜歡你?!?/p>
那是一個既古怪又奇妙的夢。
在他說出喜歡他的時候,夢好像突地卡了殼,兩個人都愣在當(dāng)?shù)兀读似?,又突地一塊兒笑了出來。
“過來吧?!?/p>
他向他伸出手,他便朝他走了過去。
每走一步,就像同時都年輕了一歲似的,待到他終站在他身前時,兩兩相望,俱看到一張風(fēng)華正茂的臉。
古怪又奇妙地,他們不但年紀(jì)變了,且連身上的衣裳都換了,看著簡直像從什么武俠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一樣──秦敬一襲藍(lán)布長衫,只似個尋常書生,沈涼生卻華服高冠,墨色袍擺用銀線繡了一圈云紋鑲邊,但因面色冷傲,不怒含煞,不像王侯顯貴,倒像一尊惹不起的兇神。
可秦敬卻不怕他,也不覺著兩人穿得怎么奇怪,反似本該就如此一般,嬉皮笑臉地賴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
沈涼生也沒見怪,只回手握住他,牽著他繼續(xù)往前走。
耀目的夏陽中,他們比肩而行,終于走完了這一里紅塵,又再繼續(xù)走下去──
走回來處。
去向天涯。
完
注:詩經(jīng)中那句話出自黃鳥,任姐去世后,白姐在給她的挽聯(lián)上寫的便是這句話。忍不住用在文中,沒有對任白不敬的意思,只是覺得太動人。
既在開篇引了《任白》的歌詞,結(jié)文后就也從任白說起。她們是真實的傳奇,卻也抵不過生老病死,任姐走了,留下白姐一個人活下去,卻在自傳中寫道:
“她走了,但我每一個晚上都跟她談心的。”
“我常常覺得她很忍心,為什么把我留下來。”
正如紀(jì)念她們的文中也寫道:“時光如河,一個已隨波逐浪而去,另一個就癡立水中上不得岸,因為這河里有對方的體溫。”
當(dāng)時我被這話虐慘了,就決心一定要寫個生死相隨的大團(tuán)圓,哪怕硬給現(xiàn)實背景的文加了個如此玄幻的結(jié)尾也想寫。
就當(dāng)他們是書中人吧,自書中來,回書中去,那許是一部永遠(yuǎn)沒有結(jié)局的小說,卻沒有結(jié)局反而好。
自此長相守。
又及,番外送給艾菲,紀(jì)念相識七年。
──“橋尚在?!?/p>
再及(你有完沒完= =)最后鄭重感謝一次所有看完此文的大人,正文加番外將近二十五萬字,是我寫過最長的一篇文了,謝謝大家陪了我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