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有一瞬間的停滯。
顧停反應過來,拳抵唇前清咳兩聲:“我是說,鎮(zhèn)北王不是在邊境抗敵么?北狄大軍怎么可能過得來?”
這場時間略長的戰(zhàn)役里,局勢瞬息萬變撲朔迷離,九原城的確會有險,也的確有敵人來攻,但絕不是在此刻,現(xiàn)在!不可能這么早!
董仲誠也不明白:“難道不是狄人?可眼下時節(jié),除了狄人還有誰會攻擊九原城?”
吳豐也急:“不如即刻過去看看,邊走邊聊!”
顧停立刻披上大氅,和董仲誠吳豐一起出發(fā)。
走街越巷,城內(nèi)氣氛越來越嚴肅,街上穿著鎧甲的兵士越來越多,臨近城門,已然有守衛(wèi)軍昂然在列。慢下來的風雪拂過他們肩頭,落在冰冷的鎧甲刀劍,越過高高城墻,翻到另一邊,另一邊,赫然有騎兵列隊陣前,戰(zhàn)鼓擂響,即將攻城。
果然有敵近前!
顧停根本不用看,光聽聲音就知道城外別人數(shù)量不少,真的來了!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提前了!
顧停有些慌。太多事情和上輩子知道的不一樣,也許是上輩子聽了太多的道聽途說,很多東西都是假的,也許是因為他重活一次,做過的事再無傷大雅無足輕重,改變了開頭,也就改變了結(jié)局。
上輩子的‘已知經(jīng)驗’,真的能派上用場,靠得住嗎?他對‘已知’的自信,帶來的真的是勝利和幸運?或許只是自以為是,螳臂當車,或許之后并不是成功的喜悅,而是既定的,更改不了甚至更大的災難。
心臟怦怦直跳,掌心濕汗直冒,顧停緊緊抓著衣角,對自己產(chǎn)生了巨大的懷疑,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
一列列士兵快步奔至,頭前中年將領不斷發(fā)出指令,列隊或分開,往東或往西,帶矛或帶盾,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氣氛緊繃又嚴肅,可沒有一個人害怕,所有人目光都是堅韌強悍的,或許不久的將來,他們就會戰(zhàn)死城頭,可這一刻無畏,那一刻亦無悔,為了腳下的土地,什么都值得!
現(xiàn)場并不安靜,士兵的腳步聲,弓箭摩擦聲,城外敵軍的鼓聲,每一樣每一樣都催人心顫,可奇跡的,顧停的心靜了下來。
他不知道城下這位中年將領是誰,不知道這些士兵都是從何而來,可他知道,這是霍琰麾下。訓練有素,井然有序。所有人都沒有害怕,直面敵人尖刀,隨時面臨死亡的他們都沒有害怕,他又為什么要怕?
結(jié)果再壞不過是和上輩子一樣!
可他既然來了,就不會允許那么慘痛的事情發(fā)生,哪怕只能救下一個,也是賺了!
拍拍自己的臉,顧停目光開始堅定,他相信自己,也相信霍琰,這一次,絕不要死那么多人,拼了!
……
隱在風雪之中的破廟里,孟楨聽到了鼓聲。這個方向……莫不是九原有險!他騰的起身,跑到門口張望,可惜他已經(jīng)走得太遠,風雪也太大,他什么都看不到。
背上一暖,被蓋了一件厚毛披風?;鸺t的狐貍皮,那么厚,卻又軟又輕,蓋在身上無比服帖,大大的圍領簇擁著小臉,越發(fā)顯的主人膚色白潤,下巴精致。
孟策大手一伸,連人帶披風抱回廟內(nèi),放在火堆旁:“別人的事,別人自會處理,這里風硬,你莫染了風寒?!?/p>
“可顧停不是別人……”
孟楨掙扎著把裹得嚴嚴實實的手伸出來,眼巴巴瞧著哥哥,大眼睛好像會說話。
孟策看一眼就明白了,眉頭蹙起,面色嚴肅:“不許。”
“可是……”
“沒有可是。”
孟楨慢慢的垂下頭,沒再說話。
之后氣氛漸漸變的詭異,孟楨乖乖穿著紅狐貍皮大氅,不再調(diào)皮,也不再鬧脾氣,很乖,很聽話,孟策說什么就是什么,從不反抗,只是……不再和孟策說話了。
“怎么了?”孟策挑起孟楨下巴,強迫二人面對面,“生哥哥的氣?”
孟楨垂眼,仍然不看哥哥:“沒有?!?/p>
對自家弟弟再熟悉不過,孟策哼了一聲:“說謊?!?/p>
孟楨抿唇,小臉繃得緊緊:“若是生氣,也是生我自己的氣,如果我能厲害一點……”
“小孩子家家,瞎發(fā)什么愁。”
孟策按了下弟弟圓腦瓜,長手一伸,又是把弟弟連披風一起抱起來:“走了。”
二人一騎,孟策把弟弟牢牢護在身前,重新沒入風雪。
越來越遠了。慢慢的,戰(zhàn)鼓聲也聽不到了,可自己的心跳,血液從心臟泵出的聲音,往日在一起時好朋友說過的話,不管走多久,還是聽的到。
孟楨臉埋在毛茸茸的大氅里,一點都不冷,可心里空了一塊。他小手攥住哥哥衣角,眼淚一點一點沁出來,洇濕了孟策前襟。
對不起,我是個卑鄙的人……
喉頭腥甜,嘴角有血溢出,孟楨悄悄拿帕子擦了去,又把帕子藏藏好,不叫任何人看到。
再次停下休息的時候,孟楨昏昏沉沉,由著哥哥抱下馬,找了個安靜位置躺好,很快睡著。迷迷糊糊,尚在夢中時,他聽到了哥哥的親衛(wèi)鄭十一稟報的聲音:“云中隘口張家似有異動……怕是九原城有險……”
再是哥哥問:“霍琰呢?”
鄭十一:“尚在戰(zhàn)中,回防不及,離的也太遠,大約聽不到……王爺,咱們要管么?”
孟策這次停頓的有點久,才面無表情道:“不是說封地有動靜?哪里有空管別人家的事?”
鄭十一:“是,西邊蠻人部落已經(jīng)動了,估計是知道王爺外出,想要趁虛而入?!?/p>
“打我姑藏主意,可是不怕死,”孟策聲音陰森,“行了,你先下去吧,我兩日內(nèi)就會趕到,讓家里兄弟們撐會兒。”
“是?!?/p>
孟策轉(zhuǎn)身時,孟楨已經(jīng)醒了。
他沒哭,也沒鬧,只是抱著被子靠在墻角,眼眸非常非常安靜:“顧?!遣皇俏kU了?”
孟策把大氅拿過去,細細給弟弟披上:“九原的事,自有霍琰管?!?/p>
“可你剛才說,鎮(zhèn)北王在外征戰(zhàn),來不及回防?”孟楨小手拽住了哥哥的袖子,緊緊的。
孟策心里嘆了一聲,摸了摸弟弟腦門:“別人地盤的事,我不好插手?!?/p>
孟楨嘴唇抿的緊緊,眼睛霧霧的,直直的:“那為什么不報個信?連這個都不行么?”
“你還小,不懂,”孟策看著弟弟的眼睛,“不是不報,是找不到?!?/p>
大戰(zhàn)兇險,主將位置不定,為防他人有意刺殺,很多東西也要保密,對外界信息也更加警惕懷疑,否則很容易踏入敵軍的陷阱計謀。他同霍琰已不是之前摯友,什么話都能說,什么事都不必防,他現(xiàn)在想傳消息,下面人未必能找得到霍琰,就算一層層稟報,能順利傳到霍琰面前,耽誤的這點時間,霍琰自己的渠道也能接到消息了。
再者,他是姑藏王,本身立場特殊,這消息能順利傳給霍琰還好,若中途被截,危險的就是他們了。
“霍琰成長至此,‘殺場閻羅’絕非虛名,你要相信他?!?/p>
孟楨抿著唇:“可萬一呢?萬一霍琰遲遲收不到消息,顧停是不是危險了? ”
孟策:“不會有這種可能?!?/p>
孟楨有些執(zhí)拗:“你回答我,是不是有這種萬一?是不是有可能,顧停有危險!”
孟策看著弟弟,沒有說話。
孟楨就定住了。
他垂下頭,把臉埋進膝蓋,聲音哽咽:“其實那晚你和顧停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是早早就睡了,可很快就醒了,想要出去找你,不小心聽到了你們的話……六年前,你見死不救,無情無義,和霍琰就此決裂,都是因為我?!?/p>
“你……”孟策心疼的輕拍弟弟的背,“不是為了你,我也不去,我惜命呢?!?/p>
“你撒謊?!?/p>
孟楨突然抬頭,眼睛紅紅,執(zhí)拗又倔強:“你從小到大,從未做過虧心事,頂天立地,志為豪杰,若不是有我拖累,哪怕前路艱險,就算有性命之憂,你也一定會去?!?/p>
他捂了臉,簌簌落淚:“好多好多事,都是因為我。你說你卑鄙,不,其實是我卑鄙。你本該是雄主,一身污名是為了我,不爭上游是為了我,所有自甘墮落全是為了我?!?/p>
想到六年前因為自己死了那么多人,孟楨就忍不住發(fā)抖,喉頭一抖,‘噗’的一聲,吐了血。
孟策心疼的不行,趕緊抱著弟弟拍背,拿出帕子給他擦血:“我所有決定全是心之所向,不必你為我背負,為我所困?!?/p>
孟楨淚流滿面:“所以你就自己扛么?”
明明有他的份,明明是他的錯!
“我所為一切,只想護住我姑藏王府,讓你快快樂樂的長大,開開心心的做自己。”孟策聲音低沉,“這是我的堅持。”
做自己……嗎?
孟楨干凈眸子倒映著燭光,卻比燭光還燦爛。
他好像……懂了點什么。
孟策第二天醒來,就發(fā)現(xiàn)弟弟不見了,身邊只有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