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卯時內省,而后練體術外功……”重霜努力沉下聲音說道。他說著說著想笑,嘴角咧著,又有點想哭。
重霜的心飄飛著回到孩童時,那時他剛入墜月峰,參加過一次全門的講習會。
講習會上,他聽到太初峰的弟子對葉忘歸匯報修行內容,以為每個師尊都會問這些。重霜怕路聽琴問自己時自己露怯,就在內心不斷做著演練,準備用最完美的姿態(tài)向路聽琴匯報。
現(xiàn)在他終于也能跟師尊說這些了。
“對不起師尊,我失態(tài)了?!敝厮税涯?。等這趟遠行之后再回到山門,他就能真真正正地成為墜月峰的弟子了吧。
“繼續(xù),講一下你對妖修、劍修、法修的理解,說出異同之處。”路聽琴一心多用,沒有注意到重霜的神情。
路聽琴一邊聽著重霜的話,一邊在腦海中飛速根據(jù)既有的經(jīng)驗,推演以重霜化形后的狀態(tài),該以什么樣的節(jié)奏修行、如何分配比重。
不知道太初峰能不能騰出一間單人的弟子舍,路聽琴推演中,一瞬間想了下這個問題。
重霜做了太久的人類,化形后必定會有不適應的過程,每日最好有固定的時間讓他保持龍型,如此才算功夫沒有白費。等進太初峰后,他會和葉忘歸建議這一點。
路聽琴大致整理出思路后,從乾坤袋內摸出在壽西古鎮(zhèn)抽血時的桂花抹額?!坝眠@個遮住喉嚨?!?/p>
“是?!敝厮舆^抹額,閃亮的眼神沉寂下來,他摩挲著觸感光滑的抹額,慢吞吞地往喉嚨上系。
就像在一場美夢中蘇醒,路聽琴潔白的抹額讓重霜憶起自己是骯臟的半妖。就算路聽琴愿意接納他,他自己不想臟了墜月峰的土地。
“你不喜歡?”路聽琴看了他一眼。
“不,怎么會!”重霜立即道,“我只是……不愿讓師尊的東西沾上妖鱗?!?/p>
妖鱗?重霜怎么還沒繞過彎,不能接納自己是半妖。路聽琴有些頭疼,勸說道:“這不是污濁的東西,既然長在你身上,你需要接受。”
重霜系好帶子。他感受著自己脖頸處的皮膚與路聽琴的綢帶相接觸,就好像路聽琴在撫摸他的脖頸似的。他點頭,輕聲道:“是?!?/p>
路聽琴嚴肅地說:“重霜,我們此行去東海龍宮,一為探聽這片金鱗的內情,二為尋龍族助你化形。你誠實跟我說,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化形的過程坎坷而痛苦,如果重霜有猶豫,路聽琴必須讓他堅定信念,才能成功。
重霜道:“……弟子,弟子不敢欺瞞師尊?!?/p>
“你不愿化形?”路聽琴道。
“我……愿。”重霜愧疚地低下頭,“是弟子魔怔了,一時抗拒成妖,難以接受化形。師尊說過,需要龍血治愈魔氣,弟子活到今日全靠師尊,必將全力以赴、完成化形?!?/p>
路聽琴面若寒霜,還是覺得不對,“如果我不需要龍血呢,你就不化形了?”
重霜驚惶地看著他,“師尊?”
“假設?!甭仿犌俚馈?/p>
重霜松了一口氣,迷茫道:“我不知道……化形之后,我并非人、也并非龍。師尊與各位師伯愿意收留我,我又真的有資格留下嗎?不留下,我又能去哪呢?”
路聽琴沒有立即回答。他聽著也有點茫然,這種心理問題太復雜了,不是他的專長。
“你不化形就會死,”路聽琴道,“你現(xiàn)在擔憂的事都是能克服的東西。只要能活,就要努力活下去?!?/p>
路聽琴說完,一陣沉默。重霜的問題不難解答,只要他化形成龍觀念改變,自然能發(fā)現(xiàn)新天地。反倒是路聽琴自己,在生存的問題前不知道該怎么作答。
玄清道人說,他好像舍了命也無所謂,要幫墜月仙尊完成愿望似的。
這話沒錯,路聽琴確實有過這個念頭。不是出自什么大無畏的精神,只是單純地找不到方向。
他本來就是一縷異世的魂魄,在這世界人生地不熟的,總有種路過此地,完成了任務就可以走的感覺。等重霜能撥正軌跡、堅韌又茁長地活下去;等玄清門欣欣向榮,師兄們與自己消除了誤會,愉快地度過一段時間……
等這具身體魔氣發(fā)作、救治不得,離去就離去了。畢竟墜月仙尊的魔氣根深蒂固,在原有的時間線也早早墮魔。認識他的人就算傷心,漫長的時間后也會走出去。
如果能活下來,路聽琴會去盡力感受這個世界。如果他的靈魂離開了寄存的軀體,好像也沒什么。路聽琴想到此,并不恐懼,甚至有一絲期待:到那時,他能回到熟悉的世界,看一眼課題的進度、看一眼便利店前喂了多年的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