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趙判官再回過神來,又成了陰間之鬼。
他立在演武場(chǎng)上,四處望望,瞧見將軍府的匾額,人已經(jīng)見怪不怪,一路循著陰涼樹蔭往正堂飄去。
那司徒將軍果然還在房中議事,趙殺浮在空中,因心力交瘁之故,上下晃蕩了須臾,便自己落在門外的一張圓凳上,正襟危坐,怔怔等著人出來。
不知虛度了幾個(gè)時(shí)辰,總算盼到議事間隙,管事手捧門童送來的拜帖,急急送入屋中,不到片刻,司徒靖明就冷著臉隨管事的走出來,一邊翻著許青涵的拜帖,一邊問:“他人在哪里?”
趙判官聽見兩人在提起自己,慌得抖抖衣衫,負(fù)手而立,目眺前方,祭起浩蕩官威。
司徒靖明走得極快,將將要與他擦肩而過時(shí),足下一頓,回過頭來,恰好與趙判官目光相接。
兩人愕然對(duì)望了好一會(huì)兒,司徒將軍才想起一事,急急伸手入袖,摸了幾回,仍未尋到青銅面甲,臉色更是陰沉如水,冷冷譏道:“趙先生為人倒是有趣,末將還未答應(yīng)下來,自己便登堂入室了。說吧,傷在哪一處?”
此話一出,不僅趙判官聽得一愣,連管事的也抖抖索索問了一聲:“將軍在跟誰(shuí)說話?”
司徒靖明聞言一怔,望瞭望管事,再望瞭望趙殺,還是趙判官立在一旁,小心翼翼提醒了一句:“司徒將軍看得見本官?”
司徒靖明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臉色陰晴不定,半晌才道:“你、怎么……”
他縱然惜字如金,但趙判官明察秋毫,早已猜了個(gè)大概。這人怕是想問,你怎么又死了一回?
只是這樁命案錯(cuò)綜復(fù)雜,即便是趙判官有心訴苦,也無顏多提那名摸黑跑到趙王府奸淫擄掠恃靚行兇的瘋漢;至于要他在其他債主面前,罵幾聲自家多疑善醋的弟弟,到底有些不忍。
這樣思來想去,趙殺愈發(fā)滿腹愁腸,一腔苦水。
司徒靖明以為他是傷情過重,一命嗚呼,沉思片刻,就徑自走到廊下,遣忠仆送來一把素色紙傘,在艷艷熾陽(yáng)下?lián)伍_,一雙鳳眸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趙殺一眼。
趙判官被這等無雙美色所迷,又是好一陣失神。
待他寧心靜氣之后,免不了在心中腹謗幾句,恨不得親手畫一幅此人右手提長(zhǎng)槍,左手撐紙傘,在沙場(chǎng)沖鋒陷陣的寫真,把話本中司徒將軍風(fēng)吹日曬只等閑的小像換下。
那司徒靖明撐著傘走了兩步,回頭看了趙殺一眼,趙判官如夢(mèng)初醒,生怕他走到門前,看到自己死得不甚美觀,一時(shí)氣傷了身子,忙沖到他紙傘余蔭下,硬著頭皮與他肩并肩湊在一處,亦步亦趨地往門外飄去。
司徒靖明一路無言,走到門前,推開厚重鐵門,冰冷眸光掃過仍湊在角落嬉笑打鬧的門童,而后才落在趙判官那具肉身上。
那皮囊身上蓋了一件華貴異常的霜色披風(fēng),閉目躺在交椅上,眉間凝著化不開的一絲愁苦。
司徒靖明看得眉頭緊鎖,走上前去,把披風(fēng)一掀,一眼便看見腹部染血的那柄匕首,臉色驟變,半天才伸出手來,牽住了那尸身的一只手。
趙殺看得老臉通紅,怒道:“你這是做什么,快放開,快放開本官!”
司徒靖明一言不發(fā),手上勁力微吐,把皮囊指上僅剩的一個(gè)黃玉扳指捏碎了。
趙殺看得有些心痛,在一旁又嘮叨起來:“這都是銀子,都是、都是本官的東西……”
司徒靖明涼颼颼望了他一眼,而后雙手一抬,將微涼尸身橫抱起來,叮囑管事去置辦棺材,挑選陰宅。
那把紙傘滴溜溜滾落在地,趙判官蹭不著傘,只好往檐下一躲,眼睜睜看著司徒靖明抱著皮囊,轉(zhuǎn)身進(jìn)了將軍府。
他孤零零一只鬼藏在檐下,待了片刻,正打算低下頭,數(shù)一數(shù)換骨托生丸的數(shù)目,想一想人間哪里是他的去處,司徒靖明已將尸身放至陰涼處,快步走了回來,把傘拾起,看了趙殺一眼,淡淡道:“走吧,我受人所托,姑且照顧你下一世?!?/p>
趙殺想起許大夫?qū)懙妹苊苈槁榈哪欠獍萏闹袩o端端一沉。
債主待他差時(shí),不過是冷雨拍臉,坦然受之;可一旦債主待他稍好一些,就像是身懷不義之財(cái),總有些提心吊膽,下一步遲遲邁不出去。
好在司徒靖明諾不輕許,一言既出,等兩人并肩而行,趙殺稍稍飄慢一會(huì)兒,他便會(huì)停下來,擎?zhèn)愣?,以余光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