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微微睜開了眼,垂落的睫毛下,細(xì)細(xì)的眼縫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棕褐色的微卷長發(fā)披在肩上,魁梧高大的身軀卻是一身長袍裹身,他模糊的視線已經(jīng)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只能隱約看到那個人的眼。
那個人俯視著他,用冷漠的、看不出一點感情的目光。
就那么冷冷地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臨死的他。
……歇牧爾……
你說對了。
【你贏不了赫伊莫斯。】
我又輸了。
你說得對。
我贏不了他。
我一直在懊惱著,我一直很不甘心,為什么你要背叛我,為什么你要離我而去。
……
你只是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恍惚的意識終于徹底消散,黑暗降臨在眼前。
躺在地上的少年閉上眼,停止了呼吸。
濕淋淋的金發(fā)貼在了他的頰邊,從他唇角滲出的鮮血還在順著他蒼白的頰緩緩地流下。
他已死去。
王座將歸于赫伊莫斯。
天空忽然刮起了一陣強勁的風(fēng),那風(fēng)掠過池水,掀起深深的皺褶,白色的蓮花在風(fēng)中晃動著,像是要伏倒在水波之中。
天地之間在這一刻一片寂靜。
那風(fēng),也吹過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歇牧爾微卷的長發(fā)。
不知過了多久,赫伊莫斯轉(zhuǎn)身,邁開腳步。
他與站在他身后的歇牧爾擦肩而過,而后,又停了下來。
那一直靜靜站著的祭司終于動了。
他上前,走到死去的年輕王子的身邊,俯身,單膝跪在地上。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觸那張還帶著一點稚氣的蒼白的臉。
可是他的手指在即將觸及對方臉頰的前一秒又停了下來,停滯在半空,像是有一層無形的隔膜擋開了他的手。
許久之后,懸停在少年臉頰邊的指尖微微發(fā)著抖,終于落了下去。
從少年眼角、鼻孔以及唇角滲出的血染紅了歇牧爾的指尖。
歇牧爾跪在地上,低著頭,他的臉上仍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的眼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光澤,只剩下一片死寂。
“終于不再掩飾了嗎,歇牧爾?!?/p>
藍(lán)衣的男子冷笑了一下,開口說。
“你明里效忠赫伊莫斯殿下,暗地里卻一直暗中幫著伽爾蘭王子,真以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這個弱小的王子根本撐不了這么久,嘖,害得我們多費了這么長的時間?!?/p>
一直以來,這個歇牧爾名義上投誠于赫伊莫斯殿下,卻在暗中一次又一次幫助伽爾蘭王子逃脫他費盡心思設(shè)下的圈套。
他實在是搞不懂,明明這人在伽爾蘭王子那邊背負(fù)著叛徒之名,被那邊的眾人所不齒,還非要這么做的理由的是什么。
他甚至隱隱查探到,歇牧爾在暗中策劃著對赫伊莫斯殿下不利的事情。只是這人太謹(jǐn)慎,他抓不到他的馬腳。
這一次,還是他好不容易設(shè)法將歇牧爾調(diào)離了王城,才得以成功地布置了對伽爾蘭王子的殺局。
此刻,他有些得意。
他和歇牧爾從小一起長大,他一直暗地里與之較勁,但是總是或多或少輸了歇牧爾那么一籌。
現(xiàn)在,他終于贏了一次。
他嘲諷道:“歇牧爾,你身為沙瑪什的祭司,卻做出這種違背教義踐踏誓言的事情,你還有什么資格侍奉沙瑪什——”
話說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
藍(lán)衣男子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掐住,聲音一下子卡在咽喉里。
突如其來的泣聲掐住了他的言語,他張著嘴,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眼神。
而其他人也在這一刻被石化了一般,呆滯在原地。
跪在地上的祭司在哭泣。
那個慣來以冷漠神態(tài)示人、剛毅、仿佛從不知道感情為何物的沙瑪什的祭司,此時此刻,在眾人之前,失聲痛哭。
他原本整潔的長袍此刻沾染滿了泥土,皺巴巴地散落在地上。
他原本干凈的雙手緊緊地抱著已經(jīng)死去的少年,掌心滿是血跡和塵土。
那混合著血跡的濕漉漉的金發(fā)緊緊地貼在他的頰邊。
從他眼中落下的淚簌簌掉落在少年蒼白的臉上。
那仿佛是被他舍棄了二十多年…亦或是被他封印在心底深處二十多年的屬于人類的情感,在這一刻,盡數(shù)決堤而出。
將他整個人都撕得粉碎。
讓他整個人都在這一刻失控。
他緊緊抱著懷中死去的少年,像是失去了一切,仿佛是徹底崩潰掉一般失聲痛哭。
藍(lán)衣男子很是錯愕,還有些措手不及。
與歇牧爾相識這么多年,他從未見過這個人臉色有太大的變化。
誰知第一次見到,竟是失控到如此地步。
“歇牧爾,你、你這是……”
他竟是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么好,有生以來第一次,那伶俐的舌都打了結(jié)。
“他已經(jīng)死了,你認(rèn)錯罷……嗯……只要你認(rèn)錯,我會幫你求情,讓赫伊莫斯殿下不追究你的責(zé)任,只要你以后好好地輔佐殿下,我會……”
他正有些磕巴地說著,突然聽到鏗鏘一聲。
那是利刃出鞘的聲音。
他一側(cè)頭,看到他那位年輕的主人已從腰間抽出了利劍。
那出了鞘的雪白劍刃在陽光下折射出森森寒光。
藍(lán)衣男子一怔,然后趕緊上前攔住。
“等一下,殿下。”他著急地說,“歇牧爾的才智和武勇一直與我不相上下,就這么殺了太可惜了。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勸服他臣服您的……”
“沒用的。”
低沉的聲音打斷了藍(lán)衣男子的話,一只手將他推開。
赫伊莫斯說:“你勸不了他?!?/p>
冰冷的金紅色眼眸凝視著歇牧爾的背影,即使是在明亮的陽光之下,他的眼也一直都沉陷在濃郁的黑暗之中。
光照不進,陰影相隨。
他說:“既然你忠誠于他,就陪他一同前往死者的國度。”
利劍掉了個頭,在空中掠過一道寒光。
赫伊莫斯甚至不曾轉(zhuǎn)身。
他只是就這樣側(cè)身站著,反握住長劍向后刺去。
利刃貫穿了歇牧爾的后心。
那一滴殷紅的血珠從穿透了他胸口的劍尖上滾落,染紅了他懷中少年那蒼白的眼角。
赫伊莫斯拔出利劍,將染血的劍刃插入劍鞘之中。
他大步向前走去,頭也不回。
黑色的披風(fēng)在他身后飛揚如展開的黑夜。
藍(lán)衣男子跟著他的主人離去,只是在最后,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有風(fēng)從庭院中掠過,掠過祭司披在肩上的棕發(fā)。
女神伊斯達(dá)爾的石像之下,死去的祭司跪在那里,守護著仿佛在他懷中沉睡的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