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陸修文死去的那個夜晚一樣,他維持著僵硬的姿勢,由天黑一直坐到了天亮。當(dāng)熹微的晨光射進(jìn)來,照在陸修文臉上時,他眼皮微微顫動,似乎隨時都會清醒過來。
段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又等了一會兒,陸修文才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瞧著陌生的環(huán)境,先是現(xiàn)出一點迷茫之色,接著視線落在段凌身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段凌心中一動,正要開口說話,卻見寒光一閃,從陸修文手里射出幾枚細(xì)如牛毛的銀針,朝他面門直飛過來。段凌將頭一歪,那銀針擦著他面頰飛了過去。饒是他武功高強(qiáng),也避得驚險萬分,出了一身冷汗。
陸修文坐起身來,贊道:“段大俠真是好身手。”
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段凌這才想起他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陸修文了,他不記得自己,甚至隨時可能跟自己刀劍相向。不過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左護(hù)法費(fèi)盡心機(jī)救活陸修文,總不會是為了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他改動了陸修文的記憶,必然另有陰謀。
想到這里,段凌駢指如劍,將陸修文周身大穴都點了一遍,然后問他:“你身上還有多少暗器?”
陸修文懶洋洋道:“這可多得很,連我自己也記不清了?!?/p>
段凌便伸手到他懷中去找。
陸修文眼波流轉(zhuǎn),笑瞇瞇道:“段大俠何不將我的衣服脫了?這樣找起來更方便一些。”
段凌一下面紅過耳。他料不到陸修文失了記憶,卻還是跟以前一樣的脾氣,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真不知該進(jìn)該退。
陸修文雖被封了穴道,手腳卻是行動自如,伸手一扯,就把段凌拉了過來,鼻尖慢慢抵上去,問:“段大俠將我抓來此處,可是為了我這張臉?那個叫陸修文的……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段凌喉間發(fā)澀,說:“你就是陸修文?!?/p>
陸修文挑了挑眉,顯然并不信他。
“你不承認(rèn)自己是陸修文,那你倒是說說,你叫什么名字?”
陸修文眼珠一轉(zhuǎn),道:“只有我未來的娘子才能知道我的名字,你要嫁我為妻么?”
段凌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我昨夜趕回客棧,卻發(fā)現(xiàn)柳逸平安無事,并未遇上魔教的人。”
“哦?那他運(yùn)氣不錯。”
“你昨夜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陸修文反問:“你我正邪不兩立,我難道該同你說真話嗎?”
陸修文伶牙俐齒,段凌從前就說不過他,如今更是落了下風(fēng)。不過兩人離得這樣近,彼此氣息相聞,段凌的語氣便軟下來,摸著他頭發(fā)道:“你是失了記憶才會如此,等以后恢復(fù)了記憶……”
“我記得一清二楚。”陸修文打斷他道,“我是天絕教教主的徒弟,將來自要繼承教主之位,與你這正道大俠……正是不死不休的仇敵?!?/p>
他眉眼間神采飛揚(yáng),一如十年前那個驕傲無比的少年。
段凌心如刀絞,忽然明白左護(hù)法改動了他哪些記憶。
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陸修文。他記得天絕教,記得教主,卻獨(dú)獨(dú)不記得他。他不曾為他赴湯蹈火,不曾為他廢盡武功,更不曾為他刻骨相思。
——若是沒有遇見段凌,陸修文就該是這般模樣。
段凌恍惚了一下,心中忍不住想,或許這樣更好。
若是不曾遇見他,陸修文仍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教主,自然不會被廢了武功,受盡病痛折磨。
只不過是忘了他而已。
只不過,世上再沒有那個愛著他的陸修文而已。
段凌眼角發(fā)酸,使勁眨了眨眼睛,聽見屋外響起敲門聲。原來是柳逸費(fèi)盡唇舌說服了魏神醫(yī),一大早就帶他來給陸修文治病了。
陸修文見了生人,絲毫沒有覺得不適,悠然自得的掀被下床,給自己倒了杯茶,還反客為主的招呼大家坐。
柳逸傻乎乎地坐到他身邊去了。
段凌怕陸修文又使暗器,一把將人揪了回來,道:“先讓魏前輩瞧瞧?!?/p>
魏神醫(yī)昨天已經(jīng)把過脈了,今日便只是觀他氣色,隨意問了一些問題。
陸修文一一作答,言語間滴水不漏。
他說自己從小在天絕教長大,因為根骨奇佳,被教主挑作了徒弟。之后在教中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人人知道他是教主的繼任人選。之后天絕教覆滅,教主身死,他一心光復(fù)圣教,便與左護(hù)法聯(lián)手,手刃仇敵為教主報仇。
比起仇恨,他對教主之位的野心,似乎更為熾烈。
魏神醫(yī)想了想,突然問:“那么陸修言呢?你連他也不記得了?”
“陸修言是誰?”
“是你弟弟?!?/p>
陸修文目光平靜:“我沒有弟弟?!?/p>
段凌聽得一怔,他知道陸修文有多在乎這個弟弟,為了他不惜替教主試藥,沒想到竟連他也忘了。
魏神醫(yī)又跟陸修文說了幾句,然后將段凌拉至一旁,悄聲道:“若我猜得沒錯,他心中有一個心結(jié)。正是被人抓住了這個弱點,他才會受妖法蠱惑?!?/p>
“什么心結(jié)?”
魏神醫(yī)意味深長地瞧著段凌,道:“他有一個雙生兄弟。他跟弟弟面貌相似,即便是最親近的人,有時也分辨不出他們兩人?!?/p>
段凌霎時明白過來。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陸修文冒險偷出教主權(quán)杖,在月色下吻了他。覆上來的雙唇溫?zé)崛彳?,帶一絲輕顫。
而他竟認(rèn)錯了人。
這便是陸修文的心結(jié)。
所以他受了左護(hù)法的蠱惑,在虛假的回憶里,成為了獨(dú)一無二的那個人。
段凌朝陸修文的方向望瞭望,嗓音微啞:“有沒有辦法……”
“普通的方法怕是不行了?!蔽荷襻t(yī)嘆氣道,“我試試銀針刺穴的法子,看能否讓他恢復(fù)記憶?!?/p>
“有勞魏前輩了?!?/p>
陸修文當(dāng)然不會乖乖配合,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時,段凌先叫小二送了些吃的過來,四個人圍著桌子吃了。
陸修文雖然失了記憶,但跟柳逸依舊投緣,不到半天,兩個人又變得親親熱熱的,陸修文甚至還想游說柳逸加入魔教。但柳逸也非等閑之輩,反過來叫陸修文改邪歸正,到他們青山派去學(xué)功夫。
段凌在旁邊聽著,真有些哭笑不得。
到了下午時,日頭愈發(fā)好起來。陸修文從前的習(xí)慣沒變,取了本書在窗邊翻看。段凌見他沒什么戒心,便無聲無息的走過去,又點了他的睡穴。
陸修文應(yīng)聲而倒。
段凌將他抱回床上,魏神醫(yī)則取出了他那一套銀針。施針時需絕對安靜,段凌跟柳逸不敢打擾,因此都在門外侯著。
等待起來格外漫長。
雖有柳逸在旁插科打諢,段凌依然有些坐立難安。過了大半個時辰,忽聽屋里有人大叫了一聲。
段凌聽出是陸修文的聲音,立刻破門而入,快步?jīng)_了進(jìn)去。但見魏神醫(yī)滿頭大汗,銀針灑了一地,陸修文臉色慘白的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著,身體瑟瑟發(fā)抖。
段凌忙把人抱進(jìn)懷里,問:“怎么回事?”
魏神醫(yī)臉色也不好看,擺手道:“不成,他被人下過藥,若強(qiáng)行恢復(fù)記憶,只怕不是變成瘋子,就是變成傻子?!?/p>
柳逸也跟了進(jìn)來,問:“那怎么辦?”
“只能換些溫和的手段了。我開副方子,慢慢化解他體內(nèi)的藥性,你們再多跟他講講從前的事,水滴石穿,過得五年、十年,他也就想起來了?!?/p>
柳逸駭然:“要這么久?”
“這還是好的,若運(yùn)氣差些,可能一輩子也恢復(fù)不了?!?/p>
這時陸修文皺了皺眉,含糊的低喃道:“疼……”
“哪里疼?是頭疼么?”段凌的唇貼上陸修文的額角,輕輕吻去他因疼痛而冒出來的冷汗,對魏神醫(yī)道,“那就算了,一輩子想不起來也無妨?!?/p>
柳逸道:“可是,陸大哥他……”
“你不知道他從前為我做了多少事。”段凌的目光一直落在陸修文身上,低聲道,“往后,換我來對他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