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清晨的第一縷微光透過窗子照進(jìn)來。
屋內(nèi)杯盤狼藉。除夕夜的一桌子菜還沒收拾,酒盞不知被誰打翻了,酒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溢出濃濃的酒香。窗戶上貼著紅紅的窗花,仍透著新年的喜氣。
相貌英俊的青年坐在桌邊,懷里緊緊抱著一個人。
他一夜未睡,雙眼熬得通紅,因適應(yīng)不了突如其來的光線而瞇起眼睛。但他很快露出欣喜的表情,輕輕撫摸懷中那人的頭發(fā),在他耳邊道:“天亮了?!?/p>
那人像是睡得極熟,雙目緊閉著,沒有絲毫反應(yīng)。
青年的手指撫過他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孔,又道:“你不是要我天一亮就叫醒你么?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亮了。”
他說著,探出手推開窗子。
初升的太陽照在那人臉上,像籠著一層淡淡的光,白得近乎透明。
“陸修文……”
“天都亮了,你怎么還不醒?”
“你說了要給我壓歲錢的,是打算耍賴嗎?”
“今天是大年初一,還有許多事情要忙,咱們一直呆在屋里,魏前輩可要生氣了?!?/p>
“天氣難得放晴,要不要我背你出去走一圈?”
“修言快過來陪你了,你難道不想見他嗎?”
青年一遍遍叫他的名字,聲音又輕又慢,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溫柔。
但躺在他懷中的,定是最鐵石心腸的一個人,竟連眼皮也沒有輕顫一下。
青年有些灰心,但隨即微笑起來,道:“你不喜歡我這樣叫你,是不是?”
他想到另一個稱呼,臉稍稍一紅,顯得有些別扭,不過還是以手為梳,理了理那人鬢邊的亂發(fā),低聲道:“……師兄?!?/p>
天色越來越亮,光明終于驅(qū)散了漫漫長夜,然而他懷里的那個人,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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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p>
魏神醫(yī)到中午才來敲響房門。
等了許久沒有動靜,他便自己推門而入,一見段凌木然坐著,而陸修文則一動不動的躺在他懷里,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身為大夫,他還是盡責(zé)的探了探陸修文的鼻息,才說出結(jié)論:“人已經(jīng)死了?!?/p>
段凌怔怔地抬起頭來,疑惑道:“什么?”
“姓陸的小子早就斷氣了,你還抱著他干什么?”
段凌聽了這話,反而把陸修文抱得更緊,道:“他是昨夜睡得太遲了,現(xiàn)在還未醒來……”
魏神醫(yī)見多了生離死別,不想同他廢話,直接抓起陸修文的手,道:“你自己摸摸看,是不是已經(jīng)涼了。”
段凌慢慢伸出手去,只是與那修長的手指一碰,就立刻縮了回來。
陸修文的手像在雪水里浸過一般,冷得徹骨——這是活人所不會有的,古怪而冰涼的觸覺。
段凌心頭一涼,漸漸想起了昨夜之事。
隆隆的鞭炮聲中,陸修文氣息微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終至不聞。他緊抱著他不放,感覺那人的身體在自己懷里一點點冷下去。
是了,陸修文已經(jīng)死了。
所以他再叫上千遍萬遍,他也不會醒過來。
段凌到了這個時候,才意識到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魏神醫(yī)適時安慰道:“人死不能復(fù)生,你節(jié)哀罷。”
段凌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去,仔細(xì)瞧了瞧陸修文的臉。
他面容平靜,與睡著時并無不同。
段凌伸手輕觸他毫無生氣的臉頰,指尖細(xì)細(xì)描繪那精致的五官,然后站起身來,想要將他抱去床上。但他坐了一整夜,雙腿早已麻痹,只走了一步,就覺腳下一軟,竟然摔在了地上。
陸修文的身體被甩出去,重重落到地上。
段凌的心一顫,連忙把人抱回來,隨后卻想到,他已不會覺得疼了。他再不會睜開眼睛,再不會對他微笑,再不會……
段凌恍惚想起許多年前,陸修文仍是少年模樣,手中握著長長的鞭子,眼睛黑黑亮亮的,挑起眉梢叫他道:“師弟?!?/p>
段凌當(dāng)時對魔教之人痛恨至極,冷冷哼了一聲,沒有理他。
以后也沒有這樣的機(jī)會了。
從今往后,世上再無陸修文此人。
段凌安靜了片刻,重新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床邊,將陸修文輕輕放了上去。今日雖然出了太陽,但天氣仍舊冷得厲害,段凌摸了摸他冰涼的臉,扯過被子來,仔仔細(xì)細(xì)的壓好被角。
魏神醫(yī)見他如此,走過來道:“現(xiàn)在雖是冬天,這尸身……也不能放得太久,還是早些讓他入土為安吧?!?/p>
段凌這時已經(jīng)冷靜下來,聽見自己的聲音道:“他在世上只得一個親人,總要讓他們見上一面?!?/p>
“我聽姓陸的小子說過,他是還有一個弟弟?聽說住得也不遠(yuǎn),要不要送封信過去?”
段凌閉了閉眼睛:“我去寫信?!?/p>
魏神醫(yī)見他一臉疲倦,倒是動了惻隱之心,勸道:“瞧你這副樣子,怕是一夜沒睡吧?你先去休息一會兒,別的交給我來操辦?!?/p>
段凌又瞧了陸修文許久,才令自己移開視線,起身道:“不必了,我當(dāng)初受修言所托,帶他兄長出來求醫(yī),如今……我得親自給他一個交待?!?/p>
魏神醫(yī)想想也有道理,便將書房借了給他。段凌下筆極快,一封信一揮而就,很快就寫好了。魏神醫(yī)問清了陸修言住的那個山谷,叫人快馬送過去。
“若是快馬加鞭,這信一日一夜就可送到了?!?/p>
“嗯,有勞魏前輩了。”
“要不要準(zhǔn)備壽衣?”
“不用了,他身上穿的那件,就是他自己選好的衣服?!?/p>
魏神醫(yī)想起陸修文的性子,倒確實是會為自己安排好一切,便道:“那棺材總用得上吧?鎮(zhèn)上有一家棺材鋪子,用料實在,價格也還算公道?!?/p>
段凌腳步一頓。
“棺材……”他將這兩個字重復(fù)一遍,只覺陌生得可怕,卻還是道,“我去看看?!?/p>
鎮(zhèn)上離得不遠(yuǎn),但魏神醫(yī)怕段凌不認(rèn)得路,還是陪了他走了一趟。
那棺材鋪子開在一條小巷子里,大門灰敗破舊,走進(jìn)去一溜棺木,陰森得駭人。段凌倒是不怕,一口棺材一口棺材的看過去,挑選得十分用心,又敲又打的,恨不得自己躺進(jìn)去睡一睡。
魏神醫(yī)在旁等得直打哈欠,道:“我瞧姓陸的小子也不像是講究的人,你何必如此費(fèi)心?”
段凌眼神冷漠,垂眸瞧向那口烏黑冰冷的棺材,手指撫過棺木粗糙的邊緣,嗓音微微沙啞:“他以后……都要睡在這黑漆漆的地方了?!?/p>
饒是魏神醫(yī)見多識廣,聽了他這番話,心中亦覺不忍,道:“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再怎么鐘情于他,他也不可能活過來,還是早些忘了才好。”
“你說什么?”段凌猛地抬起頭來,盯住魏神醫(yī)道,“你說誰……鐘情于誰?”
魏神醫(yī)也吃了一驚,反問道:“你難道不是對陸修文一片癡心嗎?你這幾日的言行舉止,我都瞧在眼里,還有什么猜不到的?斷袖之癖雖有逆人倫,但你這樣待他,也足以叫人動容了?!?/p>
段凌張了張嘴,仿佛被他嚇著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魏神醫(yī)何等眼力,只是看他這副表情,就明白了前因后果,眼珠一轉(zhuǎn),露出些憐憫之色,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你自己也不曉得。嗯,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惹傷心。只可惜了那姓陸的小子……他對你……”
段凌腦子里亂成一團(tuán),翻來覆去都是魏神醫(yī)的那句話。
他鐘情于陸修文?
哼,實在可笑。
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扯了扯嘴角,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笑了一下,道:“魏前輩弄錯了,我不過是受人之托,照顧陸修文而已。我的心上人,另有其人?!?/p>
是啊,他喜歡的是陸修言。就算陸修言娶妻生子了,他也不可能這么快移情別戀。
他怎么可能喜歡陸修文?
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毫無生氣的陸修文。
那個即將躺在冰冷棺木中的陸修文。
那個再不會睜開眼睛的陸修文。
那個……
段凌忽略心臟處隱隱傳來的痛楚,自己對自己說——絕、不、可、能。
魏神醫(yī)欲言又止。一句話在他嘴邊打了個轉(zhuǎn),最終又咽了下去,道:“看來是我弄錯了,不過你受人之托,能夠做到這個地步,也算難得了。”
說完后,又在心中加了一句:但愿你永遠(yuǎn)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