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凌一心想著自己的事,倒是沒察覺他話中深意,挑完棺材后,急匆匆趕了回去。
陸修文只有一個弟弟,身后事如何操辦,自然要由他決定,所以在陸修言過來之前,兩人也沒什么好干的。魏神醫(yī)忙活了一天,多少覺得累了,便先回房休息了。
段凌則去打了盆水,給陸修文擦拭身體。正月的天氣,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水冷得刺骨,段凌皺了皺眉,轉(zhuǎn)身去灶房里生火煮水,最后端著一盆溫水回了房間。
陸修文仍像他離去時那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
段凌用水打濕了帕子,絞干后慢慢擦過他的臉。他光潔的額頭,緊閉的雙眸,還有柔軟的嘴唇。他相貌跟陸修言生得這么像,但段凌覺得,自己再不會將倆人認(rèn)錯了。
他動作輕柔,像是怕弄疼了陸修文,一邊擦一邊低聲同他說話。
“剛才我們?nèi)ヌ簟撞?,魏前輩竟然說,我是喜歡你的,你說可不可笑?你是明白我對修言的心意的,從前在魔教的時候,只有他真正關(guān)心我。至于你……”
他頓了頓,回想起多年前的舊事:“你當(dāng)時真是可惡得很,我有一回得罪了右護(hù)法的手下,你二話不說,取出鞭子來就抽了我一頓,抽得我在地上打滾。后來我躺在床上,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你也沒來看我一眼,還好修言送了傷藥來?!?/p>
段凌說著,撩起衣袖尋找那時的傷痕,但過了這么些年,舊傷早已痊愈,連一點疤痕也沒留下。
他失望了一下,接著道:“后來你叫我去抓那小金蛇,我漫山遍野找了兩天,好不容易找到那玩意,卻被它咬了一口,整條手臂都黑了,差點丟了性命。這回你倒來看我啦,卻是嘲笑我太笨,連條蛇也抓不著?!?/p>
“還有一次……”
段凌一條條細(xì)數(shù)陸修文的惡行,像是在說服自己似的,因魏神醫(yī)的話而動搖的心總算堅定了一些。
他給陸修文擦好了身體,又替他重新穿戴整齊,然后坐在床邊,低頭叫他的名字:“陸修文?!?/p>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從來也猜不透。你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你若是……若是對我有情,為什么一個字也未提過?”段凌哼笑一聲,有點兒報復(fù)的快意,“你既然不可肯說,那我就當(dāng)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說完后,靜靜等了一會兒,見陸修文始終沒有反應(yīng),便最后望了他一眼,打算起身離去。
偏偏是這一眼,讓他瞧見陸修文枕頭底下似藏了什么東西。
那東西原本藏得極好,只因他剛才給陸修文擦拭身體,不小心碰到了枕頭,方才露出痕跡。
天色太暗,段凌一時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伸手一摸,只覺毛毛糙糙的,有些扎手。他取出來到蠟燭底下一照,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截已經(jīng)干枯的樹枝。樹枝顏色暗沉,光禿禿的一片葉子也無,像是隨手從某棵樹上攀折下來的。
段凌心中訝然,不明白陸修文為何把這東西珍藏起來。
他拿在手里看了看,覺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數(shù)月前的一天,他在自家別院的院子里,折下一小截桃樹的樹枝送給陸修文。
那樹枝剛摘下來時,也是枝繁葉茂、蒼翠欲滴的,后來過得幾日,綠葉片片凋零,再后來枝桿失了水分,也迅速枯萎下去。即使如此,依然有人將它貼身收藏著,輾轉(zhuǎn)半年,珍之重之的壓在枕頭底下,片刻不離。
段凌記起自己躍上桃樹后,曾經(jīng)回頭看了一眼。他看見陸修文立在視窗,神情專注地望著某處,夜色中神色難辨,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如今,他知道他在看著誰了。
他怎么竟從未察覺?陸修文的目光,從來只落在他的身上。
陸修文當(dāng)時說,他要桃花開得最好的那一枝。這以后許多個夜晚,他可曾在夜深人靜時,輕輕撫摸這早已干枯的枝椏,想像枝頭會開出艷麗無雙的桃花來?
就像毫無指望地……想像一個人會愛上另一個人。
陸修文蒼白的臉孔近在眼前。
段凌將手中那截枯樹枝放在他枕邊,深深吸一口氣,仿佛滿室生香。
“真是狡猾?!彼贿呎f,一邊捉起陸修文的手,牢牢握在掌中,“你是故意的,對不對?故意什么也不說,要我自己來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
發(fā)現(xiàn)陸修文曾是如何的喜歡過他。
……在他死去以后。
段凌咧了咧嘴角,那表情說不出算哭還是算笑:“那天你送我香囊時,悄悄親了我一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赡闶冀K不肯承認(rèn),嗯,你是不是要我先說出口來?”
他聲音漸漸變低,湊過頭去,在陸修文耳邊說了一句話。
可是陸修文早已死了。
所以除了段凌自己之外,誰也不知道他究竟說了些什么。
說完這句話后,段凌一下跌倒在床邊,渾身的力氣都離他而去了。他沒有掙扎著站起來,而是就這么伏在床頭,握著陸修文的手沉沉睡去。
“砰砰砰!”
段凌睡得昏天暗地,最后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屋里的蠟燭早就熄滅了,他抬頭看了看窗外,只見外頭黑乎乎一片,看不出是什么時辰。
他睡得太久,手腳都有些僵硬了,聽見魏神醫(yī)在隔壁喊:“三更半夜的,吵什么吵!”
“砰砰砰!”
那敲門聲仍舊響個不停,又急又快,如雨點一般,顯示出來人急切的心情。
魏神醫(yī)卻沒有起身開門,只嚷嚷道:“別吵了,就算天塌下來了,我也先要睡覺。”
段凌是知道魏神醫(yī)的脾氣的,他既然這么說了,就是打定主意不去開門了。他反正已經(jīng)醒了,便摸黑爬起身來,走出屋去開了門。
門外那人一身寒氣,手中提著盞燈,跳躍的火光照亮他俊秀的容顏,段凌怔了一下,道:“修言?”
陸修言風(fēng)塵仆仆,一雙眼睛是通紅的顏色,開口就問:“阿凌,我大哥呢?”
“他……”段凌的聲音哽了一下,“他在屋里,我?guī)氵^去?!?/p>
邊走邊問:“你是連夜趕來的?”
“嗯,我一看到你的信就過來了。”
段凌睡得糊涂了,奇怪他怎么來得這么快,想了想才明白,是他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屋里沒點蠟燭,但陸修言手中的燈足以照亮半個房間。他站在門口,只朝躺在床上的陸修文看了一眼,就走不動路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大步撲到床邊,叫道:“大哥!”
段凌背過身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屋里很快響起了壓抑過的低泣聲。
段凌心中絞痛,抬手按了按眼角,無聲地望向濃濃黑夜。
當(dāng)天色再一次亮起來時,陸修言推開房門走了出來,他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得極好,除了雙目微紅外,瞧不出任何異樣。
魏神醫(yī)睡飽了覺,倒是又變得好客起來,好好招呼了陸修言一番。陸修言問起兄長的病情,他也都一一說了,最后嘆息道:“他本已病入膏肓,后來又受了這么重的傷,實在是回天乏術(shù)了?!?/p>
“我明白,多謝前輩盡心救治?!?/p>
兩人互相客套了幾句,然后就商量起陸修文的后事來。
段凌胡亂吃了些早飯,也在旁邊聽著,問陸修言道:“你有什么打算?”
“不必我來打算,大哥早已安排好一切了?!标懶扪钥嘈σ幌?,道,“從前在天絕教時,大哥常對我說,教中人心險惡,走一步要看十步。他自己亦是如此,上次你們來山谷看我,他就把該交待的都交待好了?!?/p>
“他是怎么說的?”
“他希望一切從簡,不必費(fèi)什么心思,將他葬在落霞山上就成了?!?/p>
段凌聽說過落霞山這個名字,是陸修言隱居的那處山谷旁的一座山峰,山上景致絕佳,能看見云霞漫天的美景,陸修文若是長眠于此,想來不會太寂寞。
“你什么時候帶他回去?”
“今日已是初三了,此事不能拖得太久,我打算明天就啟程?!?/p>
段凌道:“我也送他一程?!?/p>
“那可再好不過了?!标懶扪晕⑽⒊錾?,道,“大哥他孑然一身,生平摯愛只得你我兩個人……”
他說到這里,倏地住了口,凝目望著段凌。
若一天前聽見這番話,段凌定會覺得驚訝,但他現(xiàn)在只是點頭道:“我明白?!?/p>
接著又說:“修言,借一步說話?!?/p>
陸修言有些疑惑。
魏神醫(yī)倒是識趣,立刻避了開去,道:“我還有事情要忙,你們慢慢聊罷。”
段凌也沒什么要緊話同他說,只是從懷里取出一塊非金非鐵的權(quán)杖遞了過去?!斑@是你從前偷來給我的,如今過去這么多年,也該物歸原主了?!?/p>
他以前一直將這權(quán)杖當(dāng)作定情之物,后來得知陸修言娶妻生子,也沒舍得還回去。只是前天夜里,他既然已對陸修文說了那句話,就沒道理三心兩意,繼續(xù)留著陸修言的東西。
他沒打算表明心跡,只想把權(quán)杖還了就好,誰知陸修言并不伸手來接,反而怔怔瞧著那塊權(quán)杖,道:“這是……教主圣令?”
“怎么?你自己偷來的東西,你也不認(rèn)得了嗎?”
陸修言瞧了段凌一眼,那眼神說不出的復(fù)雜:“教主貼身之物,我最多只能遠(yuǎn)遠(yuǎn)望上一眼。”
“你說什么?”
陸修言卻不再多言了,只是接過那塊權(quán)杖,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陸修文的房間。
經(jīng)過了一天一夜,陸修文容顏如昔,只像睡著了一般。
陸修言一步步走到床邊,坐下來望著自己的兄長,他昨夜已經(jīng)哭過,但這時依然紅了眼圈。
“物歸原主么?”他低聲重復(fù)這幾個字,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權(quán)杖放進(jìn)陸修文懷中,“如此,才真正是物歸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