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場雪落下來時，陸修文終于從昏睡中清醒過來。

他之前已昏迷了整整三天，醒來后只看了段凌一眼，叫了一聲“師弟”，就又睡了過去。段凌忙將正在院中賞雪的魏神醫(yī)叫了過來，要他給陸修文把脈。

魏神醫(yī)滿臉不耐，隨意探了探他的脈息，道:“說過多少遍了，他這病沒什么好治的，該醒的時候自然會醒，若是一直醒不過來，那就是……”

段凌瞥他一眼，那眼神比屋外飛揚的大雪還要冷上幾分。

魏神醫(yī)便說不下去了，搖了搖頭，道:“他既然醒過一次，病情就是有所好轉(zhuǎn)了，遲早還會再醒過來的，慢慢等罷?！?/p>

段凌這才松了口氣，仍舊在床邊守著。他雙手纏著厚厚的白布，若非魏神醫(yī)醫(yī)術(shù)高明，又取了上好的金創(chuàng)藥給他用，這雙手恐怕早就廢了。

那一日，他拼上一身內(nèi)力，靠著一雙肉掌，總算把地面的石磚擊碎了。進(jìn)到密室后，里面的景象叫他畢生難忘——狹窄的石室內(nèi)流了滿地鮮血，血腥味濃得刺鼻，杜楓仰面躺在地上，喉嚨處一道長長的割痕，顯然已經(jīng)斷氣了，僅剩的那只眼睛卻睜得極大，死不瞑目；陸修文則一動不動地倒在旁邊，渾身上下都是傷口，一襲黑衣被染成了暗紅色，瞧不出是死是活。

段凌的心跳停了一瞬，竟不敢上前去探他的鼻息。

還是魏神醫(yī)進(jìn)來瞧了瞧，喊了一聲:“這密室有古怪，快把人抱出去。”

段凌才回過神來，連忙將陸修文抱了起來，碰觸到那人溫?zé)岬纳眢w，感覺到他微弱的呼吸，他的心才落回原處。

魏神醫(yī)還算好心，見陸修文傷成這樣，倒沒有趕他們離開，反而讓出了客房來，又是金針止血，又是開方抓藥，費了不少名貴的藥材，方保住陸修文的一條命。

段凌自是連連道謝。

魏神醫(yī)也不客氣，擺手道:“我是看那姓陸的小子順眼，方才救他性命的，可不是瞧了你的面子，不必謝我了?！?/p>

隨后柳逸又將杜楓的尸首從密室里弄了出來，魏神醫(yī)察看一番后，奇道:“怪了，這人是先中了劇毒，然后才被人一刀割斷喉嚨的。”

“密室里藏有毒藥？”

“當(dāng)然沒有。密室的門一開，我聞著那味道就覺得不對勁，想必是姓陸的小子搞得鬼。嗯，他倒是有本事?！?/p>

當(dāng)時密室里只有陸修文和杜楓兩人，杜楓當(dāng)然不會自己抹脖子尋死，那殺了他的人，必然就是陸修文了。但奄奄一息的陸修文是如何打敗武功高強的杜楓的？魏神醫(yī)跟柳逸兩人討論了半天，也猜不透其中內(nèi)情。

段凌可沒功夫去猜這個，只在床邊等著陸修文醒來。

陸修文傷得極重，身上那些鞭痕也就罷了，最要命的是肩上的那處傷口，深可見骨，血肉都被攪爛了，像是一個血淋淋的窟窿。

見多識廣如魏神醫(yī)，給他包扎傷口時也直抽冷氣，說尋常人傷成這樣，早疼得昏死過去了，哪里還能舉刀殺人？

只是他這么一受傷，本就病弱的身體自是雪上加霜，激得體內(nèi)的毒提早發(fā)作，真正是藥石罔效了。照魏神醫(yī)的說法，他甚至很可能一睡不醒……

如今陸修文終于醒了，對段凌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幾天前那場惡戰(zhàn)，他受得傷也不輕，又在床邊守了幾夜，實在困倦至極，不知不覺地靠著床頭睡了過去。

睡到半夜時，感覺有一只手輕輕撫過他纏著布條的雙手。

屋里蠟燭未熄，段凌一睜開眼睛，就對上一張熟悉的俊顏，臉色雖然蒼白，但烏黑眼眸如寒星一般，微微含著笑意。

“陸修文……”

“師弟，”陸修文盯著他那雙手，問，“你的手怎么受傷了？”

他為了救陸修文出來，一雙手險些廢掉的事，段凌自然不會說出口來，只含糊道:“一點小傷而已?！?/p>

接著又連聲問:“你才剛睡醒，要不要喝點水，或是吃點東西？還是……我這就去找魏前輩過來瞧瞧？”

陸修文看一眼窗外的天色，道:“三更半夜的，何必去吵醒別人？”

“可是你的身體……”

“我身體好得很，就是有些渴了。”

段凌忙去桌邊倒了杯水，因雙手不太靈便，格外的小心翼翼。

陸修文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道:“離天亮還早得很，師弟你也去休息吧?！?/p>

“我白天才睡過，現(xiàn)在不覺得困，正好留下來陪你?！?/p>

陸修文也不勉強他，環(huán)顧四周，問:“這里是魏前輩家？”

“嗯，你傷得太重，不宜來回折騰，魏前輩便借了客房給我們，又盡心竭力醫(yī)治你的傷，什么好藥材都用上了，連診金也沒有收。”

“我的病……魏前輩怎么說？”

“他說……”段凌頓了頓，飛快地說，“他已經(jīng)擬好了幾個方子，只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你的身體總會好轉(zhuǎn)起來的。”

他扯起謊來面不改色，叫人瞧不出一點端倪。

陸修文“嗯”了一聲，臉上沒什么表情，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只是問:“你那天受的傷，魏前輩也都治過了？”

“當(dāng)然。”

陸修文便點點頭，借著屋內(nèi)昏黃的燭光，仔仔細(xì)細(xì)、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量了段凌一遍。

他看得太過專注，段凌覺得渾身不自在，咳嗽一聲，問:“你看什么？”

陸修文忍不住微笑起來。

他肩上的傷太重，只有一只手能動，這時便伸出那只手來，輕輕碰了碰段凌的臉頰，目光如水一般:“還好，師弟你平安無事?！?/p>

段凌面上一熱，不由得別開臉去。

陸修文微微悵然，手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才慢慢收回去。

段凌卻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道:“這回若非你出手殺了杜楓，我恐怕已死在他劍下了，算是……你救了我一命?！?/p>

陸修文眨眨眼睛，說:“怎么？師弟是要以身相許嗎？”

邊說邊掀開被子，給段凌騰出地方來。

“別胡鬧，”段凌忙撲上去把被子蓋好了，斥道，“你身上有傷，著涼了怎么辦？”

陸修文樂不可支，笑夠了才說:“杜楓同我有仇，不是他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他，師弟不必放在心上?！?/p>

段凌沒有出聲，只低頭著將被角嚴(yán)嚴(yán)實實地壓好，道:“天還沒亮，你再睡一會兒吧?！?/p>

陸修文說了這么多話，確實覺得累了，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段凌卻沒睡，靜靜在床邊坐著。

隔了片刻，只聽“嗤”的一聲，桌上的蠟燭熄滅了。段凌一動不動，仍舊在那黑暗中坐著。

第二天一早，柳逸聽說陸修文已經(jīng)醒了，立刻拉著魏神醫(yī)跑了過來。

魏神醫(yī)照例給陸修文把了脈，重新開了一副方子，之后就被柳逸擠了開去，只見他拉著陸修文的手說個不停:“陸大哥，你醒得正是時候，今天可以喝上熱騰騰的臘八粥了?！?/p>

“今天是臘月初八？”

“嗯，你這一睡，就睡了整整三天。那天段大哥從密室里抱你出來時，那樣子可真嚇人。多虧魏前輩妙手回春，將你救了回來。”

“魏前輩確實醫(yī)術(shù)高明。”

“對了，我跟魏前輩打了個賭，猜你是如何殺掉那個杜楓的，你快跟我說說，我猜的對不對……”

趁柳逸說得起勁，段凌悄悄拉魏神醫(yī)出了房門，壓低聲音問:“他的病到底怎么樣？”

魏神醫(yī)反問:“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段凌皺了皺眉，顯然耐心已快告罄。

魏神醫(yī)便嘆了口氣，道:“其實無論真話假話，你我心中都已有了答案，甚至姓陸的小子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F(xiàn)在唯一不知道真相的，怕是只有小柳了?！?/p>

段凌瞧一眼笑得興高采烈的柳逸，以及陪他說笑的陸修文，心里突然悶得厲害。

對于自己的身體狀況，陸修文絕對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清楚，但是他一點聲色不露，平平靜靜的接受了這個命運。

反而是段凌接受不了。

“魏前輩，當(dāng)真沒有別的辦法了？譬如起死回生的靈藥……”

“生死有命，你我皆是凡人，豈能逆天而行？”

“若是那一天，杜楓沒有找上門來呢？若是陸修文沒有受傷，你有沒有可能救他？”

魏神醫(yī)沉吟道:“你們當(dāng)日來求醫(yī)時，那小子雖是一臉?biāo)罋?，但脈象中仍有轉(zhuǎn)機。如果先壓制住他體內(nèi)的毒，再慢慢調(diào)理身體，雖說治不好他的病，但讓他多活上三、五年，卻是不成問題的。”

“我明白了?！倍瘟栝]了閉眼睛，向魏神醫(yī)道了謝，轉(zhuǎn)身朝灶房走去。

魏神醫(yī)瞧著他的背影，心中大覺不忍，道:“有空就多陪著他罷，若我料得不錯，怕是……過不了今年了?！?/p>

段凌腳步一頓，似乎踉蹌了一下，但很快就穩(wěn)住身形，繼續(xù)往前走去。

到得中午時，段凌端了兩碗粥回房間。

“臘八粥！”柳逸歡呼一聲，說，“段大哥你去外頭買的？”

段凌避而不答，端了一碗給陸修文，道:“我問過魏前輩了，你身上有傷，喝點粥正好?！?/p>

陸修文只嘗了一口，眼睛就亮起來，肯定的說:“是師弟親手做的?！?/p>

“怎么可能？”柳逸塞了滿嘴的粥，嘟囔道，“段大哥的爹是一派掌門，干什么都有人伺候著，怎么會自己煮粥？”

陸修文但笑不語，卻將一碗粥吃得干干凈凈。

吃完后，段凌以陸修文需要休息為由，果斷將柳逸趕了出去。

“柳兄弟太不知分寸了，整日吵吵鬧鬧的，也不怕打擾到你?！?/p>

“無妨，有小柳在，我倒覺得熱鬧許多?！?/p>

段凌心中一動，問:“要不要我寫封信給修言，讓他過來陪你？”

他們離陸修言隱居的山谷并不太遠(yuǎn)，若是快馬兼程趕來，幾日也就到了。

“不必了?！标懶尬耐t望窗外的雪景，搖頭道，“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修言現(xiàn)在有妻有子，何必讓他這個時候來回奔波？”

他想了想，道:“等過完了年，再叫他過來吧?！?/p>

段凌想起魏神醫(yī)的那番話，心不禁一沉，靜了靜才說:“……好?！?/p>

陸修文同段凌說著話，漸漸困倦起來，靠在他肩頭睡了過去。段凌給他掖了掖被子，見他的手就在身旁，便伸出手去，輕輕握了一握。

這天是臘月初八，離除夕還有二十幾日。

……只剩下二十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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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文的傷好得極慢，幾天后雖能下地走路，卻只能在屋里呆著，外頭天氣太冷，段凌始終不準(zhǔn)他出門。

柳逸怕他覺得悶，便動手捏了三個雪人，擺在窗口供他賞玩。當(dāng)中那個最精致的當(dāng)然是柳逸自己，另兩個五官糊成一團(tuán)的，則分別是段凌和陸修文。

沒想到過了一夜，柳逸第二天過來一看，發(fā)現(xiàn)視窗的雪人換了位置，段凌和陸修文的那兩個緊緊挨在一起，他自己的卻被擠到了旁邊。

柳逸疑惑道:“陸大哥，有誰動過這些雪人嗎？”

“誰知道？”陸修文正低頭看書，連眼角也不抬一下，悠然道，“或許是被風(fēng)吹的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