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云泥
平心而論,聶錚不需要人同情,但女秘書聽到男人問出這句還是心頭一緊,聶錚做錯了什么,她沒有答案。她老板顏值身材都是頂級,人也出類拔萃,還富有,活生生的鉆石萬老五,難道她說齊大非偶?
聶錚也不需要她的答案,片刻,嘆息,“你下去吧?!?/p>
她哪能真走,腳沒動,眼神更沒敢從男人身上轉開,“剛才,要是我沒攔著你,你會做什么?”
聶錚坐在那,臉撇向窗口,俊挺的側臉逆著光,眉頭擰成一個結,“我能做什么?”
無非一通無名火,而且這通火發(fā)了還失盡風度,沒有理由得不到就惱羞成怒。所以極有可能,即使沒被拉著,他看見童延也做不出什么,無法苛責。這世上,本就不是事事都能苛責。
“嘟嘟……”手機在兜里響起來,但聶錚沒接。
他目光沉沉地盯著一塵不染的木地板,腦子里把他和童延的從開始到現(xiàn)在又過了一遍。
起初他也覺得,兩個人之間關系只要足夠穩(wěn)定,不令人不齒,就能做最親密的事,不一定要因為那種感情,所以,在確認童延真心愿意順著他的安排走之后,發(fā)現(xiàn)童延終于可以對他有反應時,他做了??墒聦嵣?,說沒那種感情才是個悖論:這么多人,為什么只有童延不令他排斥?接著,又是為什么,第一次聽見童延說恩情時,他會有那么大的反應?而后,又是為什么,他說服自己,童延對他有孺慕之情也好?
他得給他們留繼續(xù)走下去的路,他有期待,只要能一起繼續(xù)走下去,童延對他,未必不能和他期待中的一樣。
這一年,對童延,他是順心而為,但說白了,就是溫水煮青蛙。
他做到能做到的所有,另一個人怎么可能沒感知??傻浇裉欤袷撬袣g快的音符戛然而止。一年前,童延對他是什么,今天還是什么。
但他依然怪不了童延。
這一年,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字面意思,一是高興,二是愿意。
他何嘗沒有享受到大男孩青春勃發(fā)的熱情,即使這熱情是變調的。
或許,是他自己選擇了一個錯誤的開始。
“嘟嘟……”又幾聲電話鈴響,房間重新歸于靜默。
聶錚還是沒有接。
聽見女秘書小心地開口:“要不,跟他說說你怎么想的?”
聶錚眼神依然垂向木地板古樸的紋路,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短暫靜默,女秘書不得不提醒一句,“電話,你要看看是誰嗎?”
聶錚突然回神,做了個不容分說的交待:“今天的事,別讓他知道?!?/p>
什么事?自然是童延那些話被聶錚聽見了,以及,剛才談話的所有。
女秘書微愕,心里暗嘆一口氣,說:“行?!?/p>
正在此刻,“■■”幾下敲門聲,急促,鈍重,一下拉走房間兩個人的注意力。
聶錚說:“進來?!?/p>
下一秒門就被推開,新來的秘書站在門口,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兒,手里還拿著電話,說:“聶先生!趙老先生那邊有急事!”
老爺子很少找人找得這樣急,聶錚神色微動。
不在其位不謀其事,女秘書出去,聶錚接了這通電話,果然,這次不是尋常問候那樣簡單。
趙家驚變!
聶錚的航班定在兩個小時后起飛,別墅一樓,平時跟著他出門的幾位安保人員來了,還有幾位助理,聽著聶錚下指使,全都保持著沉重的緘默。
客廳的氣氛就像是一根拉緊的弦,山雨欲來風滿樓。
而聶錚心里那點事,眼下大概只能放到一邊,那些小情小愛在大勢面前,實在讓人顧不上。
可像是在暴風雨的間隙找到片刻寧靜,聶錚回房收拾行李時從箱子里翻出個小物件,沒多少猶豫,到童延房間外邊,抬手敲了下門。
童延這一個多小時插著耳機,心思云里霧里水里火里地飄,完全不知道樓下發(fā)生了什么事。見男人站在門外,以為又免不了一頓訓斥。
畢竟,之前他跟著宴千儀出去也是自作主張,男人讓他上樓時的臉色還不大好看。
想到自己剛才在床上翻滾了一個鐘頭,他抬手胡亂扒拉幾下頭發(fā),“聶先生……”
雖然沒有笑意,但聶錚的目光在靜默中并不冰冷,那眼神更算不得犀利,卻有種強大的柔和的穿透力,像是要一直透射到他心里。
聶錚抬手,把什么遞到他面前,“給你的?!?/p>
童延一愣,低頭,看見的是一個精致的扁長木盒。
訥訥伸手接過,“這是……”
聶錚說:“出門一趟,總得給你帶點什么?!?/p>
童延打開盒蓋,里邊是一套刻刀,十來把整齊排列,把把細致精巧。
就他那拙劣的、開玩笑似的雕工,聶錚當真了。
那刀刃鋒利得嚇人,像是輕輕一下就能切穿皮膚的阻隔,刺到溫熱柔軟的血肉。童延凝視片刻,視線抬起,仰望高大的男人:“……謝謝?!?/p>
“嗯,”聶錚眼神瞟向門框,很快又收回來,“晏小姐走了,以后不會再來。”
別問為什么,童延可以跟女秘書說到聶錚未來的無數(shù)種可能,可唯獨不愿意對聶錚本人提起一絲半點有關于別人的細節(jié)。他把盒子收起來,突然注意到一絲不尋常:聶錚穿的是一套純黑的西裝,莊重到極致,肅穆得有些不吉。
他嘴張了張,沒等他出聲,聶錚說:“我回那邊幾天,你好好的?!?/p>
那邊自然是趙老爺子那,童延大驚,“發(fā)生了什么事?現(xiàn)在就走?”
消息一個小時后就會發(fā)布,童延也擔得起信任,聶錚沒瞞,沉聲回答:“回去奔喪?!?/p>
奔喪???!
童延心臟突突跳,沒敢瞎猜,“奔誰的喪?”
聶錚冷冷吐出一個名字。
童延眼睛猝然睜大,那是聶錚的大舅。
聶錚走得很急。
一個鐘頭后,童延和女秘書一塊兒看到了新聞:幾個小時前,南亞那個島國的某海濱城市發(fā)生了一起重大連環(huán)車禍,現(xiàn)已確認,東南亞巨賈趙東流的長子在車禍中喪生。
要是以前這種跟自己挨不著邊的事兒,即使再慘,就算自己還跟逝者有過一面之緣,童延嘆息一聲就算完,可這次不同,出事故的,可是聶錚的親人。
他急忙問女秘書:“姐姐,這事對聶先生會有什么影響?”
袁柳依也說不準。
自上次趙老健康出問題,這位趙家的長子在旁人“點撥”下,顧全大局堅定不移地跟趙老站在一邊后,其作為越來越接近老爺子心目中繼承人的標準。別說聶錚這陣子總是回去,依袁柳依看,聶錚應該是個煙幕彈,老爺子應該是意在警告兩個兒子停止那些拿不上臺面的內斗手段。
可現(xiàn)在,趙家的長子居然死了!
這背后牽連到多少人她不敢想。她敢保證,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但趙老先生本人,現(xiàn)在連悲慟的時間都沒有。
片刻,她說:“有些損失是必然的,但也不會可不收拾?!甭欏P跟趙家現(xiàn)在還牽連甚多,但事情怎么發(fā)展,還未可知。
趙家長公子優(yōu)越的出身最終沒能把他留住,不能宣之于眾的事實是:事故來得突然,跟著他的保鏢車甚至替他撞開了迎面而來的一輛私家車,他乘坐那輛車的司機更是逆本能地替他爭取過生機,隨行所有人當場斃命,而他重傷沒得到及時救治,最終死在了去醫(yī)院的路上。
聶錚下飛機時已經(jīng)入夜,在路上,聽來接機的男人道出了全部。
男人是趙老先生的親信,說完這些,又告知他更殘酷的真相:
當時,聶錚二舅的車在他大舅身后下山,在上層的山道,離得不遠,看到整場事故,然后,他二舅的車原路返回了。
車禍現(xiàn)場可能出現(xiàn)爆炸等繼發(fā)事故,為安全計,他二舅的確有可能被保鏢強行送離,放在趙家這種家庭算是及時止損。
可問題就在于,聶錚二舅只留下了自己的助理,那時現(xiàn)場已經(jīng)有人報警,助理能干什么?他大舅落氣后,老爺子把跟著小兒子的人全叫過來問話,給了些顏色,才問出實情,他二舅車上有個保鏢表示自己可以下車急救,給傷員爭取時間,被他二舅喝止了。
兩兄弟爭權奪利,他二舅未必生過主動弒兄的念頭,但在生死交關的時刻,利欲熏心之下選擇了見死不救把兄長向鬼門關推一把。
車在小樓外停下,聶錚腳再次落向這片土地,夜風散著濃厚的咸腥。
上樓,到了走廊,見他二舅跪在趙老的書房外。
他到書房門口時,男人站起來,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聶錚……”
想讓他替著求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么可求情?聶錚給身后跟著的人一個眼色,等他二舅被拖開,果斷推門進屋。
屋里沒開燈,他到窗前,就著院子里透出的光,看清了趙老花白的頭發(fā)。
老人說:“聶錚,今天,我沒了兩個兒子?!?/p>
是,這邊政局對華人不友好,華商們之間有競爭,但良性競爭之外也必須擰成一股繩,外面那位,現(xiàn)在能因為利益害自己的兄長,以后同樣也能戕害別人。
老人又說:“聶錚,你幫幫我?!?/p>
一路上的預感成真,聶錚頓時感覺本來懸著的千鈞重量一下在他肩膀落實了。
父母養(yǎng)大兒女,是責任,是本分??梢粋€孩子,要是被父母之外的人養(yǎng)大,全是情分。
2013年的四月,對童延來說相當不清靜??赡苷媸菚r氣不好,聶錚離開的次日早晨,又有噩耗傳來:燕秋鴻玩登山出事故摔成重傷,人昏迷不醒。
別說這事兒跟童延沒多大關系,去年拍《刺客》后,燕導新戲《往生劫》的男主之一就敲給了童延,戲五月初就開拍,一個星期前,雙方已經(jīng)簽了合同。
合同是跟制片方簽的,他們卻是沖著燕秋鴻這個王牌導演去的,現(xiàn)在前期籌備的錢已經(jīng)砸下去,不管燕導醒不醒,戲還得照拍??蓳Q了導演,片子的質量就不一定了,這事兒誰遇上都焦心。
也就是這天早晨,女秘書袁柳依離開。
童延也趕著外出,清早只能把她送到門口。
女秘書答應過聶錚,有些事兒不讓童延知道,于是,分別時,點了童延一句,“聶錚對你挺好,我從沒見他這樣對過別人?!?/p>
話只能說到這兒了,還沒等童延回答,童延手機鈴聲催命似的響了起來。
女秘書要趕飛機,只能轉頭上車,對童延說了聲再見。
童延把電話握在手里,但沒急著接,“到地方記得報個平安?!?/p>
早就注定的分離,童延連惆悵的時間都沒有,望著送女人的車絕塵而去,他接起電話。
那邊傳來鄭總監(jiān)的聲音:“明天你跟我出去試鏡,《往生劫》這邊,一番的那位已經(jīng)撤了,咱們也撤,新導演配燕秋鴻的團隊,你得相信我的判斷,這樣拍不出好東西?!?/p>
合同簽了,但反悔也不是沒門。
童延想到燕秋鴻在那片子里也砸了錢,而拍《刺客》時,燕導對他還不錯,于是問:“這樣合適?”
鄭總監(jiān)笑了,“在商言商,大家互相理解。”
也是,在商言商,大家互相理解。關鍵,作為藝人,童延得聽公司的安排,于是他說:“行吧?!?/p>
臉皮厚度不夠在娛樂圈根本混不下去,就算得在商言商地違約,作為跟燕秋鴻合作過的演員,去醫(yī)院探望一次還是有必要的,大家也都是這么干的。
但就是這次探望,改變了童延的主意,他在燕秋鴻的病房碰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秦佑。
一問才知,秦佑是燕秋鴻的表弟。有這樣的靠山,難怪燕秋鴻有那種誰都不怕得罪的氣焰。
燕秋鴻依然沒醒。童延只在病房待了五分鐘,但這五分鐘內,他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燕秋鴻的兩位助理說到男主演打退堂鼓不再出演《往生劫》時,神色本就冰冷的秦佑很嫌惡地皺了下眉。
童延心里明白,就算演員對燕秋鴻團隊違約這事兒會遭秦佑嫌惡,但秦佑這等人物也不屑對小演員出手。
但從醫(yī)院回去,他對鄭總監(jiān)說:“我想過了,《往生劫》我還是演了吧?!?/p>
鄭總監(jiān)大驚,“這又是為什么?你哪根筋不對?你記住,我給你接的戲部部都是精品,一下把三四個月時間砸到一部八成可能拍成爛片的戲里,你哪根筋不對?”
童延就笑,“就是想演唄,沒哪根筋不對?!?/p>
關鍵,秦佑是聶錚的朋友啊,聶錚的人不管不顧地把燕導團隊這部戲演下去,那就是聶錚賣給秦佑的人情,多難得,他也有替聶錚擔事兒的機會。
別說他把時間耗在這戲上頭會給公司造成損失,聶錚在人際社交方面從來不省,這點他是知道的。
童延橫了一條心要演,鄭總監(jiān)死勸活勸也拉不住。藝人得聽從公司的安排是不錯,但童延自己連新戲的試鏡都不去,他也不能真把人給雪藏了。
聶錚奔喪,在國外待了三天。
回來這天,連回家一趟都顧不得,先到了公司。
鄭總監(jiān)奈何不得童延,只好上門告狀。
辦公室外,秘書已經(jīng)開始準備召開臨時股東大會的資料,聶錚桌上文件報表攤成堆,聽完,說:“那就讓他演?!?/p>
童延想演,那就演。他也沒給多深的恩,童延的義卻是足夠重。
鄭總監(jiān)說:“你不管管?”
聶錚頭都沒抬,“由他。”
鄭總監(jiān)只當聶錚對童延是縱容。
于是笑了聲,“你這一時嚴厲,一時縱容,你哪天不在了,我是拿他當你遺孤還是遺孀呢?”說完又覺得自己太毒舌,“哎,你瞧我這嘴。”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但開不開的壺都到了提起來的時候,聶錚面色微凜,索性把文件推到一邊。
他說:“我們來談談正事?!?/p>
聶錚這一回,接著的日子,成天忙得不可開交。
《往生劫》即將開拍,童延也即將奔赴外景地,兩人在聶錚回來的第二晚才見面,這天,童延也剛從外地上完節(jié)目回來,晚上,等到零點后,聶錚才歸家。
等聶錚洗漱完,上床,好不容易可以清清靜靜兩個人待著,童延有一肚子話要說。
還記著聶錚為什么出門,童延當然從趙家的事兒問起,“趙老先生還好嗎?”
聶錚伸手關了床頭的燈,嗯了聲,“他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p>
說起來也悲哀,身居高位的人,老來喪子,連悲痛都成了奢侈,童延不知道說什么合適。
但也沒等他寬慰,聶錚問:“新戲準備好了?”
童延老實回答:“準備好了,前陣子我閑著,一直在練臺詞,古裝劇對臺詞的要求挺高。我真是越演越覺著自己差?!?/p>
聶錚的看法出乎他意料,“這狀態(tài)挺好。”
童延:“哈?”
黑暗中,聶錚沉默一會兒,說:“人不知自己不足才真可怕,那等同于沒有思考,沒有進步……以后,你認為自己差,心里浮躁了,把這句話拿出來想想?!?/p>
可能這一陣不好的事太多,童延無故覺著最后那一句像交待遺言似的,他摟住男人的胳膊收得更緊,嘴唇也貼到男人頰邊。
接連兩場分別,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做那事了,察覺男人呼吸也不那么平靜,他抬起腿,膝蓋朝聶錚身下蹭過去。
很快,他大腿被男人按住了,聶錚摸了下他的頭,溫熱的嘴唇落在他額上,溫和地說:“睡覺。”
也對,古人去了長輩,總要戒這戒那守一陣子孝。童延忘了古人有沒有給舅舅守孝的規(guī)矩,但聶錚心里不好,不想來葷的,好像也在情理當中。
于是他沒再撩撥,也回吻一下男人的臉頰,乖乖睡了。
一直等身邊人呼吸變得勻緩,聶錚才小心拉開童延的胳膊,輕輕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