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他曾意氣風發(fā)策馬上京。七月流火,他曾畫舫河畔推杯換盞。九月授衣,他隨父從邊關巡視重歸,甲胄銀袍站在人群里……
楚瑜能夠見到秦崢的機會并不多,可細細數(shù)來那些年,每一面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秦崢像是畫卷里不甚遺落的墨滴,來得毫不融洽,卻往往能夠第一時間占據(jù)他全部的視線。
于是懵懂又無措地愛了他整個年少時光,固執(zhí)得不肯研習楚家流芳百世的筆體,而一筆筆臨摹他稚嫩又不羈的字跡,亦曾書下衷腸數(shù)百封壓在枕下,守著幾分矜持從不曾寄給他。
“若叫不知心底事,何以尺素墊高枕?”哥哥曾如此這般打趣過楚瑜。
楚瑜如今想來,他所愛慕所追隨的一切,或許只是自己用工筆細細勾勒出的一張?zhí)摷偕碛昂瓦@些多年那個自以為矢志不渝的自己罷了。
不然又怎么會在短短幾年里就泯滅了希望,習慣了失望,嘗到了絕望。
當開始否定自己的那一瞬間,所有掩埋在心底愛意分崩離析,夢境百轉千回,最后落在老侯爺走的那天……
楚瑜跪在老侯爺面前,對天指誓。
我會看顧好侯府,照顧好娘和妹妹,照顧好夫君。
哪怕是用我這條命去換也在所不惜。
老侯爺老淚縱橫地看著他,一張臉是毫無生氣的死人白,可卻遲遲不肯閉眼,只是默默流淚……
那眼淚像是枷鎖將楚瑜釘在地上,冰冷的地面,灰白的墻壁,還有那乞求的眼神,無數(shù)生滿尖刺的藤蔓沿著他的腳踝爬到腰間,而后繞過胸膛,覆上口鼻眉眼,不得掙脫,不得呼吸,不得反抗……
楚瑜的呼吸越來越弱,痛苦充斥了整個胸腔,可他不愿低頭,脊梁挺得筆直,心里滿是郁結悲戚。
一條命……他不是早就給秦家了嗎?他懷了七個月的孩子,到底因為秦家折了命。若這還不夠……
那就讓他死在這里吧。
隔著藤蔓荊棘,老侯爺仍舊僵硬地躺在那里,死不瞑目,淚眼斑駁。
時光仿佛生了銹,一切漸而枯萎頹敗。
或許是一日,或許是一年,或許更久。
楚瑜夢到了很多人,夢過了許多事,可最后都如過眼云煙,消散而去,當倦意襲來,他終于感到自己走到了盡頭……
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女童的哭泣,聲音嘶啞,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
楚瑜猛地一驚,原本漆黑的眼前浮現(xiàn)一縷微弱的光,穿透翻滾的烏黑云層,照耀在心頭,滋生出一朵羸弱的菟絲花。
真兒!
身上的荊棘一松,楚瑜嗆出一口氣來,眼前老侯爺依然流著淚看向他。曾經(jīng)許下的誓言反反復復回蕩在腦海里念過,耳畔真兒的哭聲愈發(fā)清晰。
楚瑜努力伸出手來,一把握住滿是尖刺得藤蔓,用力扯開道:“我護秦家上下,哪怕賭上這條命,在所不惜。”
至少,讓他再看真兒一眼!
……
耳畔的嗡鳴漸漸消失,沉重的眼皮被撐開,楚瑜看著頭頂垂落的綢幔,恍若隔世。
“爹爹!”真兒撲到楚瑜懷里,小小的身子顫抖著瑟縮一團,盼著爹爹能再抱抱她。
秋月趕緊將真兒抱開一些,待瞧見主子醒了,眼圈跟著一紅,忍不住落了一串淚。
楚瑜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張了張嘴,卻沒有力氣擠出一個字來,周身的疼痛后知后覺地襲來,讓他險些再度昏厥過去。他用盡力氣咬了咬舌尖,保持著幾分清醒,朝秋月伸出手去。
秋月趕緊握住楚瑜的手,顫聲啜泣道:“二爺……您終于醒了……”
楚瑜微微扇動一下睫毛,遞給秋月一個眼神,主仆多年的默契讓秋月會意地扶著他坐起身來。這般一扶,秋月啜泣聲愈發(fā)壓抑不住,楚瑜清瘦得硌人,靠在她肩頭的時候,虛弱得如同九月的殘荷,一陣風就能將其凋零。
真兒小心偎依在楚瑜懷里,泛白的小臉上一雙哭得通紅發(fā)腫的眼睛閃閃爍爍,尤為可憐。
一旁大丫鬟碧玉遞過來一盞茶,秋月接去小心喂給楚瑜。
一盞涼茶,宛如甘霖,讓楚瑜頭一次感到自己算是活過來了。
屋子里只有幾個楚瑜身旁的老人,都是楚家的仆婢,是他的心腹。門外似乎有些吵鬧打砸聲,不知是發(fā)生了什么。
“爹爹……”真兒不敢哭出聲來,淚珠不停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