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yán)镤佒窈竦穆蛊そq毯,一張軟榻早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車內(nèi)置一小案,一只玲瓏的白玉瓶兒插著三枝吐蕊紅梅。銀霜炭盆兒擱在角落,車內(nèi)溫暖勝春。
楚瑜剛上車就歪在榻上沉沉睡了過去,直到車駛到侯府是門前也未曾醒來。秋月看著自家爺臉色眉間深皺出的倦意,一時竟是不忍叫醒他。
可就這么一直在車?yán)锼氯ヒ膊皇莻€事兒,秋月無奈,只得輕聲喚道:“二爺,二爺?”
反復(fù)喚了十幾聲,楚瑜才混混沌沌地睜開眸子,帶著一臉初醒的迷茫和惺忪,道:“怎么……”
秋月知道自家爺向來淺眠,能睡成這般模樣,可見著實是累到了極點,她滿是心疼地遞過一方熱巾帕:“二爺,到家了?!?/p>
楚瑜接過巾帕覆在臉上,用力捂了捂,半晌才松開遞回去。原本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硬是被熱水浸過的帕子捂出幾分紅潤來。
秋月將狐裘大氅給楚瑜披上,給仔仔細細系好。
楚瑜剛要撐著起身,誰知方才睡醒正是渾身無力,手上力道撐不住本就有些發(fā)沉的身子,起了一半沒穩(wěn)住竟是從軟榻上跌了下來,滑坐在地上。
“二爺!”秋月被這一摔嚇得險些魂飛魄散,忙一把拉住楚瑜袖口,哆嗦著扶住他。
楚瑜只覺得身子先是一沉,短暫的空白過后,一陣鉆心的疼從腹底炸開,來勢洶洶。
“二爺您怎樣?”秋月驚的臉色慘白,卻見楚瑜已經(jīng)疼得咬緊唇,用力捂住高隆的腹部彎下腰去。
楚瑜把頭低下去,一只手攥緊了腰間的衣袍,疼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手心挪到腹底,原本柔軟的肚子竟開始一陣陣發(fā)硬,這讓他心里有些緊張起來,緊跟著腹內(nèi)發(fā)緊,肚子里的孩子受了驚般胡亂折騰起來。
秋月一個姑娘家扶不動楚瑜,轉(zhuǎn)身要出去喊人,被楚瑜一把拉住衣袖。
“二爺!我這就去叫人來!”秋月剛說完,就見楚瑜擺了擺手,似乎緩過一口氣來。
“沒事,就是跌了一下,我歇會兒……”楚瑜鎖緊眉心,忍過腹中讓人頭皮發(fā)麻的緊痛,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喘了口氣。
秋月用帕子擦去楚瑜額角的西汗,仍是不放心道:“二爺這事怎么能強撐著,得趕緊差人去找大夫看看才成,還是使人遞牌子請御醫(yī)來府里才妥帖。”
楚瑜緩過勁兒來,倒是覺得方才那讓人險些失態(tài)的痛感又漸漸消失了,扶著秋月的手捧著肚子緩緩起身,道:“這會兒倒是還好,若是不放心便依你說的就是?!睂ι虾⒆拥氖?,他也不敢托大,還是謹(jǐn)慎些為好。
侍從將杌子擺好,伸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扶著楚瑜下車。楚瑜一手托著肚子,一手攀著侍從的手臂,馬車算不得太高,可那隆起的肚子卻恰恰好的掩住腳下的視線,這讓他頭一回覺得下個馬車都十分吃力。
“二爺,您小心些。”秋月在一旁細聲提醒著,看著楚瑜全憑直覺踩住小杌子,俯身的時候膝頭險些抵在肚子上,眉心時不時皺上一皺,卻抿緊薄唇不肯人前失態(tài)的模樣,直叫她心里頭一陣酸澀難受。
若不是被腹中那作怪的小家伙兒拖累,楚二爺何曾這般示弱過。
剛下了車,楚瑜不由得一怔。除歲新春剛過去沒多久,府門都換了新的聯(lián)對,門神,桃符,顯得上上下下煥然一新。大門、儀門、大廳、暖閣一路下來皆是紅綢纏匾,茜紗燈籠一字排開,頗為喜慶。
若不是楚瑜自問,侯府上下沒人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他當(dāng)真是要懷疑秦崢這是準(zhǔn)備大婚了。
孟寒衣跟著秦崢一路從蘇州到上京,彼時楚瑜正外憂國事,內(nèi)憂兄長,忙得焦頭爛額,便由得秦崢去了。卻不知這些時日,這個家被倒騰成了什么樣。
秋月見楚瑜面露疑色,在一旁提醒道:“二爺,今個兒是老夫人壽辰?!?/p>
楚瑜這才想起來,轉(zhuǎn)而看向一旁迎來的大管事,問道:“今年可還是按著往年章程來的?”
侯府大管事頷首道:“二爺放心,全都是按著往年份例來,只增不減。七十二席面請的都是以前宮里外放的老御廚親自掌勺,晌午的戲照例是慶梨園的班子,若不是二爺?shù)拿孀?,這慶梨園的戲班子可真是難請,這幾年身價愈發(fā)高,聽聞上京里幾個伯爺府都沒能排得上他們的場。”
楚瑜捏了捏眉心,壓下倦意,道:“無非便是熱鬧熱鬧罷了,待會兒多備些金瓜子賞府里的下人,叫大伙兒都高高興興的,也別屈了誰?!?/p>
“是,二爺周全。”大管事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問道:“二爺可要往松壽園去?”
老夫人孫氏壽宴往年都是在松壽園。
楚瑜有些猶豫,按著慣例,若是他去,只會惹得讓孫氏無理取鬧一場,若是不去,只會讓孫氏背后數(shù)落他不孝順。故而往年,他總是過去隨便站上一站,走個過場便罷了。左右該做的,他一樣沒有短缺過誰,何苦又要鬧得人人不快。
“去看看吧。”楚瑜伸手撐了把后腰,只覺得胸腹里都悶得厲害,右眼皮驀地跳了幾下,他抬手按了按眼瞼,抬步往松壽園去。
園種松柏,暖廳內(nèi)閣皆是琉璃青磚白玉雕欄,兩側(cè)名花異草縛金綢銀鈴兒,若有人經(jīng)過,必卷起一陣清脆動人的聲響,如至仙境。侯府里的丫鬟小廝身上穿著嶄新的夾襖,個個面色紅潤,好一派喜氣洋洋的繁榮景象。
未入暖閣,但聞笑語聲聲。
烏木八仙桌并不大,幾個人圍坐剛剛好,雖不顯得排場,卻如普通家宴般和睦融洽。孫氏今個兒氣色瞧著委實不錯,面色紅潤,眼底帶著明顯的笑意,像普通富貴人家里的老太太一樣,帶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態(tài)。
挨著孫氏坐的是秦府的大小姐秦瑤,小姑娘正是花兒般的年紀(jì),綾羅錦裙,花黃華勝,珠釵玉鐲,交相輝映,一張俏麗的小臉神采飛揚。秦瑤正湊在孫氏耳畔說些什么,惹得孫氏笑容不斷。
秦崢坐在孫氏左側(cè),緊挨著的是孟寒衣。
想來孟寒衣這段日子過的當(dāng)是不錯的,瞧著眉眼如玉,容色無暇,一身繡山水錦繡長袍披身,全然沒了當(dāng)初在江南青衣淡衫的清貧,整個人仿佛帶著皎月輝光,不刺眼卻也奪目。
孟寒衣左手輕攏衣袖,親自給秦崢布菜,素手持玉箸,淺笑低語時,兩人的額頭似乎都要抵在一處了。難得秦崢將自己收拾了整齊,倒是頗有幾分難掩的豐神俊秀,乍一看當(dāng)真以為是哪家正兒八經(jīng)的高門新貴。真兒被秦崢抱在懷里,正低頭用軟軟的小指頭繞著蝴蝶袖上的一縷絲絳玩。
楚瑜靠在垂花門旁看了會兒,一旁大管事和秋月臉色都有些難看,卻不敢出聲。楚瑜忽覺對事事皆意興闌珊,這念頭一起,心間不由得愈發(fā)感到疲累,只想拂袖離去,尋個清凈地睡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便是洪水滔天,與他何干。
可事事不順?biāo)欤y得楚二爺頭一回懶得同人爭什么,卻不能如意。
“爹爹!”
第一個瞧見楚瑜的是真兒,秦崢只覺得原本還乖乖坐在膝頭的閨女忽然用力掙開他,噗通跳下去朝門前跑去。
楚瑜驀地醒過神來,不由得心頭一凜,心道自己方才著實是瘋了,真兒還在這里,他又怎能把女兒留給旁人來磨搓。
他有些吃力地俯下身去,抱住朝他撲來的真兒。秋月在一旁看得膽戰(zhàn)心驚,忙伸手扶住楚瑜,道:“二爺,小心些?!?/p>
楚瑜低頭一看,只見真兒眼眶都紅了,心里的火氣竄得壓都壓不住。他抬眸冷冷掃了眼八仙桌前的一家人,屋子里瞬間灌入了寒風(fēng)般,吹散了所有的溫情。
“爹爹,真兒想你?!毙」媚锞o緊拽住楚瑜的手,恨不得一股腦將心里頭的委屈全都說出來。
楚瑜抬手摸了摸真兒的小臉:“今個兒是祖母的壽辰,真兒聽話,不要掉眼淚?!?/p>
真兒點了點頭,努力把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的淚珠憋了回去。
秋月伸手將真兒抱到自己身邊,掏出手帕給她擦了擦眼角的零星淚花,柔聲哄道:“姑娘可別這樣,叫人瞧著心疼。”
孫氏臉色不愉道:“怎么著了這是?方才還好端端的,誰委屈這丫頭了?這會兒人前賣味,倒是叫人以為我們怎么苛責(zé)她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