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也有五歲了,該是記事的年紀(jì),楚瑜不愿真兒感觸到這些,聞言頓時眼神又寒三分。
秋月會意道:“二爺給姑娘捎了不少好玩意兒在大堂里,咱們一起過去瞧瞧。”
真兒雖有幾分不愿意離開爹爹身旁,卻也能感覺到爹爹此時不愿她在這,于是只得一步三回首地跟著秋月離開。
少了個小輩,暖閣里的氣氛愈發(fā)顯得風(fēng)雨欲來。
孟寒衣起身,笑著道:“二爺既然來了,就坐吧。老夫人前些日子同我說想念從前家鄉(xiāng)的清粥小菜,我便做主辭了那掌勺的大師傅,自己動手做了些簡單的家常便飯。若是二爺不嫌棄,不如嘗嘗?來人,給二爺添副碗筷?!?/p>
楚瑜唇角微勾,孟寒衣此時儼然家主作態(tài),他倒成了來客。
孫氏在一旁道:“還是寒衣想得周到,我這眼瞧著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吃什么宮宴七十二席面,這福老太婆我是享不起,又不跟人家似的世家高門出身,得金貴成那般模樣。我瞧著這些家常便飯就好得很?!?/p>
秦瑤跟著幫腔:“娘看中的是孟哥哥親自下廚的一番心意,自是旁人比不得的?!?/p>
孫氏瞥了眼楚瑜,不滿道:“十天半個月不進(jìn)家門,進(jìn)來就擺出一副冷臉也不曉得給誰看,不侍公婆身前就罷了,連頓飯都不叫人吃得省心。也不知道我們老秦家是哪輩子欠了你的,生個病秧子丫頭,如今倒好又要添個小討債鬼……”
“娘!”秦崢猛地打斷孫氏的話。
秦瑤一聽,不干了,當(dāng)即道:“哥哥喊什么,娘哪里說的不對?也就孟哥哥回來的這些日子府里才算是有了點(diǎn)家的樣子。原本哥哥心里就只有孟哥哥一人,如今豈不是正好!這里是秦府,不是楚家,怎么連句實(shí)話都說不得了?”
孟寒衣眉心微皺,低聲道:“瑤兒,莫要這般說……”
孫氏連指桑罵槐的心思都沒有了,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俺梦疫@把老骨頭還在,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個兒定下來親事,挑個好日子讓寒衣入了門。也好早日為老秦家開枝散葉,免得被人磨光秦家氣數(shù)?!?/p>
“娘你胡說什么!”秦崢腦子嗡鳴一聲,下意識看向楚瑜。
楚瑜只是站在那里,像是一個旁觀者般,漠然瞧著眼前這出你方唱罷我方登場的大戲,只覺得請什么慶梨園的戲班子,委實(shí)浪費(fèi),家里這班子可要比外頭精彩多了。
比起驕矜清傲的楚瑜,當(dāng)然是溫柔小意的孟寒衣更得孫氏喜歡。世人都道高嫁女,低娶媳,偏生楚家門第太高,孫氏在楚瑜面前一直沒能抬起頭來,可孟寒衣就截然不同了,無枝可依,便只能攀附秦家這棵歪脖子樹。
至于秦瑤,從往楚瑜不準(zhǔn)她跟上京高門貴女接觸過多,一來是她的性子太容易得罪人,二來她本就心氣傲,眼高于頂,若是任由她同高門貴女來往,不免會愈發(fā)不肯低頭瞧瞧腳下的路。楚瑜本意是磨一磨秦瑤的心性,再為她斟酌個好人家風(fēng)光嫁了,不見得要多么榮華,夠她一世衣食無憂就好。
只是這等心思,秦瑤不肯領(lǐng)罷了。孟寒衣會縱容她同貴女門來往,還會親自掏腰包送她一副華美的點(diǎn)翠頭面,叫她在眾多貴女中也出盡了風(fēng)頭。她只道,若是能叫哥哥休妻另娶,往后自會有的是好日子過。
這一對母女難得將這半輩子的精明都用在了今天。
楚瑜被吵嚷得有些腦子疼,伸手扶住一旁的椅子,自顧自坐了下來,腹中悶痛接踵而至。只得咬緊牙關(guān),不肯痛哼出聲來,可這樣漫長的沉默,卻是助長了孫氏的氣焰。
“既然你平日里忙得顧不得家,那家里中饋你也無需插手了,包括侯府各樣進(jìn)項一并清算?!睂O氏道。
秦瑤面上是壓不住的喜色,看來是惦記許久了,張口就道:“當(dāng)年爹爹可是留了好多鋪?zhàn)忧f子的!一筆筆清清楚楚記著賬,若是有人從中動了手腳,一眼便能瞧得出來。”
孫氏當(dāng)即拍板:“瑤兒說得對,秦家不能交給不一心的人手里,這些年那些進(jìn)項如何,今天一并細(xì)細(xì)查了!”
楚瑜抬眸看了眼面前的秦家人,心底竟是再無波瀾。
大管事羞愧得滿臉通紅,對楚瑜道:“二爺,這……”
楚瑜挪開視線,恍惚盯著窗外一抹芭蕉綠,緩緩開口道:“開庫房,取六年來的全部年賬。”
桌案抬上,香燭點(diǎn)燃,侯府賬目一字排開,一方玉石算盤擱在中央。
楚瑜一手翻開賬本,一手搭上算盤,緩緩抬眸迎上:“瑜嫁入侯府,與君妻時有六年久,此六載,從未與我共黃昏,從未問我粥可溫。你以為我貪圖秦家什么?金山還是銀礦?”
他垂眸輕笑出聲,強(qiáng)忍著腹中一陣陣緊密的絞痛,指尖捻開賬本,一筆筆念去:“昌武二十一年,老侯爺走后,除卻這鎮(zhèn)北侯府宅,另有鋪?zhàn)游彘g,兩間經(jīng)營米糧,三間經(jīng)營綢緞,舊管七百八十二銀,新收三百五十一銀,開除當(dāng)年所繳所納,年末所見負(fù)字二百二十余銀,至此已是第三年赤字。另有良田十頃,莊子五處,時年正逢蝗災(zāi)三載,除卻給佃戶和當(dāng)年所繳,所見余糧一百斛,折作白銀只余二百四十一銀?!?/p>
楚瑜十指翻飛,算盤上的玉珠隨著他的聲音,擊出清脆的聲響,那雙手清瘦得厲害,像是薄薄一層雪色的皮安靜地包裹住纖瘦的指骨,腕側(cè)血管泛著淡淡的幽藍(lán)色,蜿蜒至手臂……
老侯爺是個英雄,曾橫刀立馬,守邊關(guān)數(shù)十年??捎诮?jīng)營一道上,堪比天盲,年年赤字,到了撒手歸天的時候就剩下這么一堆爛攤子,莊子窮得揭不開鍋,鋪?zhàn)淤r得只剩條褲衩。
后來老侯爺被調(diào)回上京述職,統(tǒng)領(lǐng)北門十四軍,那里是什么地方?眾人心知肚明,那是給世家公子鍍金的地方,養(yǎng)著一群少爺兵。老侯爺沙場舔血太多年,怒其不爭,上任頭一天便以十四條軍令處置了北門軍中五十二人,將上京滿朝權(quán)貴得罪了一遍。
從那以后,在今上的授意下,老侯爺成了一柄刀,割韭菜一樣肅清了朝堂污濁一茬又一茬??傻筋^來,能留給秦崢的又有什么?滿朝的敵意和一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侯府。
老侯爺憂渾了雙眸,愁白了兩鬢,直到那一天楚瑜送上門來。
那天,楚瑜帶著少年未褪的輕狂和滿心沉甸甸的癡念,來到老侯爺面前,字字鏗鏘道:“縱觀滿朝中,能救侯府,守秦家,護(hù)柏鸞者,除我楚瑜,無他耳。”
一諾千金,歲歲不改。
他要替侯府掙得金粉鋪地,白玉雕欄,珠玨擲響,為秦崢捧得一身清貴無人覷。他要握得朝中三分權(quán)杖,待有朝一日站穩(wěn)根基重新將秦崢帶至朝堂,讓他紫金綬帶,銀甲披身,做那揚(yáng)名萬里,不可一世的將軍。
他曾想,用不了太久的,若拼盡全力不過十年而已,這些念想皆能實(shí)現(xiàn)。
他知道這條路難走,曾想過千難萬險,不曾想到到頭來最難的卻是秦崢一個無動于衷的眼神罷了。
楚瑜眼前有些模糊,腦海里一片空空蕩蕩,腹中痛得讓他指尖發(fā)麻,可撥弄算盤的手卻依然如穿花蛺蝶,不曾停歇。賬目被一本本翻開……
“昌武二十二年,鋪?zhàn)游彘g,田產(chǎn)十頃,舊管五百四之一銀,新收九百九十銀,開除四百三十銀,年末所見銀錢一千一百余一。”
“昌武二十三年,鋪?zhàn)釉鲋疗唛g,田產(chǎn)十二頃,舊管一千一百余一,年末所見盈余兩千七百八十銀……”
“昌武二十四年,鋪?zhàn)釉鲋潦g,田產(chǎn)三十頃,舊管三千八百八十余一銀,年末所見盈余一萬六千九十銀……”
“昌武二十五年,莊子十二處,鋪?zhàn)尤g,當(dāng)鋪三處,田產(chǎn)百頃……”
“昌武二十六年,田莊三十七處,鋪?zhàn)恿g,當(dāng)鋪七處,田產(chǎn)三百頃,溫泉山莊三處……”
“昌武二十七年,田莊五十處,鋪?zhàn)悠呤砰g,當(dāng)鋪十二處,田產(chǎn)五百頃,溫泉莊五處,盈余……”
一滴淚砸落在玉石珠上,濺得四分五裂,沾在指尖,只一瞬便散盡余溫,徒留冰涼。
玉珠相擊聲戛然而止。
楚瑜怔怔看著滲落在指尖的淚,如夢初醒。他抬頭,秦崢不過離他三步遙,卻是山海遠(yuǎn)。
楚瑜想,他大概是撐不過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