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聽眠這次的自殺計劃定在了禮拜天。
他打算投河,從橋上跳下去,隨便尸身漂泊去哪里都可以。
這已經是他第七次修改遺書的內容了,在這里面,他曾經想多寫幾句話給李牧澤,但又覺得他并不會需要。到了后來,他發(fā)現遺書里面沒有什么需要寫的了,只是薄薄一張紙,就是他至今為止的人生。
李牧澤學乖了。
他已經不再和沈聽眠賭氣,也不再為難他。
他開始上課認真聽講,在為沒有沈聽眠的未來著手努力,再也不會偷偷瞄他,不會再因為他表露任何情緒,這段不顧一切的感情好像被他徹底放下了。
劉超不時在后面感嘆:“青春啊。”
孟園園莫名其妙:“什么鬼!”
這節(jié)課,趙老師打算找兩個同學讀課文,第一個叫了沈聽眠,第二個猶豫著,叫了孟園園。
班里瞬間開始起哄。
李牧澤在起哄聲中面無表情。
下了課,沈聽眠出去了,孟園園抱著張?zhí)鸷退f悄悄話,心情似乎很好。
李牧澤這時候從前面扔了幾個本到她桌上。
孟園園莫名其妙:“干嘛???”
“草稿本,不用了,”李牧澤生硬說著,“每次放后面你也看不見,這次直接給你?!?/p>
“不是我看不見,是真的沒有。”孟園園隨手翻了幾頁,“又是只用了幾頁啊?!?/p>
李牧澤扭過頭來:“騙你干什么,就幾個破本兒我和你撒謊至于嗎?”
他今天格外來勁兒,嗆道:“我沒用完的文具都捐過,我就是不喜歡用完,怎么了?”
孟園園愣了下,有些氣惱:“我又沒說你,你有毛病?!?/p>
劉超咳嗽著,推了他一下:“行了啊,行了?!?/p>
李牧澤沒聽見似的,把自己桌子上的橡皮放手心里攤到她面前:“這個形狀的橡皮全班只有我在用,我每次最多用一個禮拜就扔后面箱子里,你告訴我你沒看見過?”
孟園園也生氣了:“我沒看過就是沒看過,犯得著因為這個故意給你找茬?”
張?zhí)鹄骸昂昧撕昧??!?/p>
劉超也在勸:“李牧澤,你少說兩句吧?!?/p>
李牧澤偏不,對孟園園挑著眉毛,一臉挑釁。
一直沉默寫作業(yè)的孫星鵬忽然默默推了下眼鏡,扭頭看了眼李牧澤手上的橡皮,開口說:“這個橡皮我還見有人用過?!?/p>
于是幾個人都看向他:“誰?”
孫星鵬指了指沈聽眠的位置:“他。”
李牧澤:“……”
孫星鵬說:“昨天他橡皮掉了,我撿了以后以為是李牧澤的,然后放李牧澤桌上了?!?/p>
他對李牧澤說:“你那會兒不在,沈聽眠看見了,說那是他的。其實我感覺也不像你的,因為特別舊,沒見你用過那么舊的橡皮。”
李牧澤懵了,有些傻里傻氣地說:“我沒見過他用這種橡皮啊?!?/p>
“是啊,好像不是用的。”孫星鵬繼續(xù)推眼鏡,“他拿回來以后直接塞兜里了。 ”
眾人:“……”
劉超打破了僵局,弱弱地說:“后面那箱子本來就是捐給有需要的山區(qū)小朋友嘛?!?/p>
他吞了口唾沫:“也就是說,咱班有同學有困難,也可以自己拿來用?!?/p>
孟園園:“……他家里這么困難嗎?”
張?zhí)鸷卣f:“可能還真的有……因為,之前登記信息,我看見他是單親家庭的?!?/p>
孫星鵬揮揮手:“少說點人隱私吧,散了散了?!?/p>
孟園園看見李牧澤把草稿本又拿回去了,不禁問:“誒,你不捐了?”
李牧澤沒有心思回答她,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別的事情。
但是他僵直了大概半分鐘,忽然拿起手里的本子往后面走去:“我自己放過去?!?/p>
今天出了個隨堂小測的成績,沈聽眠路過黑板時看見了,背對著人流,緩緩地,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成績單赫然在首的那一欄寫著:李牧澤。
劉超遠遠看見了他,瘋狂打李牧澤:“快點,人回來了!”
孫星鵬默默看了眼在沈聽眠抽屜里瘋狂翻東西的李牧澤:“那什么,我覺得你這樣翻別人的東西吧……”
李牧澤繼續(xù)刨。
孫星鵬:“就很不道德……”
李牧澤瘋狂刨。
孫星鵬:“非常不道德……”
劉超開始踹他:“媽的,人就要過來了,你快點滾!”
李牧澤終于站起來了,他掏出來了什么東西,背過手去拿著,然后回了自己座位。
劉超瞥見他目光極其復雜,瞬間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沈聽眠回座后并沒有察覺異常,孫星鵬懷疑他在夢游,明明桌子亂了很多,卻好像絲毫沒有察覺似的。但沈聽眠最近一直這樣,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孫星鵬嘆了口氣,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聽眠那時并沒有想到死亡會來的比他想像中還要快,生死或許真的只在一瞬間。
放學后他在街上游蕩了很久,后來在公園的秋千上坐著,坐到晚上十一點多。
“回來了?!?/p>
鄭文英的聲音從黑暗里傳來。
沈聽眠后來也忘不掉,他是怎么跌跌撞撞走在街頭的,兩點二十二分,他站在街邊的臺階上,大馬路上一輛車都沒有,他在尋找江,尋找橋。
這不是他第一次離家出走了,可能連離家出走也算不上,這只是一次賭氣出行,他終于還是會敗下陣來,狼狽地回家。
但可以有所不同,他步伐紊亂,他要找個地方跳下去。
隱隱約約,鄭文英的手好像從后面大力拉扯過來,她死死扯著他的袖子,臉色通紅,憤怒讓她快要喘不過氣:“你去哪兒?跟你說話你沒聽見?你還知道回家?。 ?/p>
那時他怎么說的呢?
“這不是家,這就是個免費提供住宿的地方?!?/p>
“啪!”
鄭文英給了他一個耳光,臉上青筋都爆了起來:“我生你養(yǎng)你,拖著你給你這個家,早出晚歸使出吃奶的力氣供你讀書,供你長大……”
她每次都會說這些話,每次都是,而沈聽眠從來沒有產生免疫力。
沈聽眠記得自己在笑,他臉上火辣辣在發(fā)痛,卻還可以**著臉上的肉發(fā)出笑意:“我同意了嗎?你生我養(yǎng)我,我同意了嗎?”
他第一次對母親用如此尖銳的口吻說話:
“那我也告訴你,我壓根兒就不想出生,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死!”
他亂了,全亂了,腦子里都是轟隆隆的響聲,白花花的腦漿里都是炮響,他感覺世界在旋轉,他在眩暈里和母親爭執(zhí):“你養(yǎng)我好啊,言行舉止稍有不滿就呵斥,你愛我么?你真的覺得你愛我嗎?除了供我讀書,給我免費的飯吃,給我免費的地方住,你怎么愛我了?”
其實不是沒有愛的,沈聽眠在半夜里走著,渾渾噩噩在想,是那些愛不足以抵消他的怨恨。
他那無處可泄的怨恨,正在摧毀他的世界。
鄭文英的眼睛好大好大,猩紅欲裂,她張大嘴,大口大口在喘氣,沈聽眠有種要和她同歸于盡的感覺,這竟讓他淋漓痛快。
“你這是在跟你媽媽說話嗎????”
他們好像不再有血緣關系了,每個人都拿著刀子,舉著槍。
“看看我養(yǎng)了個什么樣的兒子啊?白眼狼!你看看你自私成什么樣了?”
“你太自私了,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大,???這么大!”鄭文英抓著他的衣襟,在他身上扯啊扯,身體好像搖搖欲墜在晃,“我多不容易!半夜就要去裝貨,沒一天能睡好覺!我是為了誰,我都是為了誰?。磕銖膩頉]念過媽媽的好,你就知道說媽媽的不是!”
“我沒念過你的好?這么些年,我還不夠懂事,還不夠聽話嗎!”
沈聽眠在吼,他對著母親的耳朵,甚至想這么吼死她,“別把事情都推在我身上,我早就說了你可以去找別的男人!你想怎么過自己的生活都可以,不要每天都拿這個來壓我!你這不是養(yǎng)兒子,是在給你不幸的生活養(yǎng)借口!”
但母親并沒有聽進去,她忽然露出厭倦的表情,對他說:
“你真是不夠懂事,你真的不聽話!你從小該吃的苦媽媽都給你吃了,你被保護的太好了,太脆弱太矯情了,一點苦都吃不得,沒經歷過什么大的打擊,有點不高興就埋怨我!你太不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