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二次,第二次更不必說?!蹦巧钭系难弁锓浩饻厝崤c眷戀的神色:“他當然有未完之事,他怎么能無牽無掛離去?”
“他的使命已經結束,可他的誓言還沒有完成,他還沒有好好和我在一起——他怎么能愿意就那樣消散在靈魂星海中。”
林維閉了眼睛,掩飾微微泛紅的眼眶,再睜開,輕聲道:“這兩世,但凡有一次他是毫無牽掛離開,都不會好好地站在這個世界里。而但凡有一次他覺得自己一生完滿,我都不會這樣執(zhí)著要帶他回去?!?/p>
“如果在那個時空里,他的靈魂干脆消散,我就不會穿過時間和空間來到這里。如果在這個世界里,他覺得自己過得好,過得有意思,我遠遠看到一眼,就滿足了,隨便找個什么地方活著,再不去纏著他——可是他沒有。沒有我,他永遠是個孤魂野鬼,永遠無家可歸?!?/p>
說完這些,他不去看女神的反應,徑直轉身,登上樓梯,走過回廊。身影隱沒在月色與陰影的交界處,單薄而倔強。
女神注視著他的背影,聽著他的腳步聲,怔然出神。
“我羨慕你,也羨慕他?!彼龑ψ约亨驼Z,纖長蒼白的手指張開,對著面前虛空伸出,再收攏時,已握著黑色豎琴的琴柱,將它從大陸帶回了這個世界。
琴背上刻著它的名字。
深淵之嘆息。
輕輕的嘆息聲在空曠的殿堂中響起,徘徊不去。
她低頭,看著手中淡碧色果實,忽然笑了。
果實送到精靈的唇邊,牙齒咬開被汁液繃緊的、軟而薄的表皮。
汁液流淌進她的喉中,甜美芬芳,是遺忘的味道,這樣使人著迷。
她恍惚了,置身生機繁華的精靈之森,從狹小的窗向外望去,樹木茂盛,草地青碧,溪水清澈。
溪谷兩旁是蔥蔥郁郁的樹,樹上爬著藤,藤上結著鮮紅美麗的果實。
年幼的精靈們振著半透明的翼翅,邊采著果實,邊唱著好聽的歌謠,唱累了便摘一個放進嘴里,閉上眼,神情陶醉。
那陽光該有多溫暖,那果實該有多好吃——她不知道,只出神地看著。
她現(xiàn)在想,大概,那味道就和現(xiàn)在自己所飲的汁液一樣甘美。
意識回到殿堂中,她看見亡靈從樓梯上走下,正看著自己。
她看不清那面容與神情,一瞬間又回到狹小的黑屋子里,有人正用手撫觸著她的頭發(fā),動作溫柔,她一輩子都沒有被這樣溫柔對待過。
這個人該有多好——可她不了解。
白光將她的意識淹沒,她微笑起來,輕輕對自己道:“你永遠是孤魂野鬼,永遠無家可歸?!?/p>
“不可得之物,終將你束縛一生?!?/p>
林維不知道殿堂里正發(fā)生著的一切,登上一層旋梯,想回房間去。
卻見那回廊中正站著一人,望著這個方向,月光瀉地,寂靜極了。
他借著陰影的偽裝,不安地咬了咬嘴唇,隨即面無表情向房間門走去,與巫妖擦肩而過,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林維?!眳s有聲音叫住他。
他轉身,看見斷諭正望著自己,月光映著無可挑剔的面容,要奪人心魄,要讓人仰望,要使人沉淪。
林維全然忘了自己溫柔又酸楚的心緒,只恨恨想:
就是這個人,他那么好看,又那么讓人心疼——讓我難過,讓我受折磨。
他也全然忘了在女神面前那些條分縷析、冷靜又深情的話。
我看見你,就只顧看著你——哪里有心思修飾措辭和言語。
他于是只拿一雙眼睛回望,道:“既然都聽到了,你還喊我做什么——我沒有什么話可說了。我只想問你,我想帶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巫妖看著他,在一片寂靜中望著。
他的思緒忽地遠了,回到了幾天前,在阿德里希格的房間里。
知曉一切的塔主人微笑著,眼尾略微彎起一個弧度,勾起唇角:“說吧?!?/p>
“在那里,我和林維是什么關系?”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
“嘖,”塔主人左手支腮,饒有興趣地打量他:“你有足夠的理由詢問在那個時空里自己的一切經歷,卻單單只想知道他?”
“讓我猜猜……”塔主人瞇了瞇眼睛:“你活了一輩子,卻也只有這么一個特別的人,對不對?”
“明明沒有說過幾句話,見了面就打得要死要活,卻最熟悉,奇妙的關系——你跟誰都沒有關系,唯獨與林維有?!?/p>
“可他死死藏著,不想讓我告訴你,他怕你知道。”塔主人笑著,眼中閃過狡黠的光:“我喜歡死了那個小家伙,不能告訴你?!?/p>
他沒有什么別的表示,冷冷淡淡轉身,要走出去。
背后卻又有聲音響起:“我只告訴你一句,好好對他——有人拿最軟的真心往你身上靠,扎得頭破血流,疼得發(fā)抖,還要過來。你再留不住,就沒了?!?/p>
他打開門,正看見那人正倚著墻壁,若無其事的樣子。
“喂,我們談談?!?/p>
一如他現(xiàn)在無意聽見樓下所有聲響,看見那人回過身,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要帶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有這樣一個人,他穿過晝與夜,生與死。
他越過空間的遠障,打破靈魂的壁壘,跋涉過時間的河流,來到你面前。
他擦去斑斑血跡,蓋住一路荊棘劃出的傷痕,問:
我來帶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巫妖訝于自己現(xiàn)在的感受。
疼痛而酸楚的,從左邊胸腔里漫出來,遍至全身,可又是熱的,要燒起來。
他從未有過這樣。
他冰封已久的心臟與靈魂,所體會到的第一種情緒,不是喜怒,不是哀樂。
是浸滿心疼的歡喜。
他不知道跟著這人走,會走到什么樣的結局,只知道那結局正誘著他,喚他過去,像塞壬海上人魚的歌聲,縹緲又美麗。
他于是開口。
那聲音途經靈魂,來到塵世,結束回廊的沉默,結束這一生波瀾不起的靜寂。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