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聲具有著強大的力量,林維的情緒不可避免被它牽引,就像第一次來到女神殿堂時混亂的心情一樣。
記憶糾纏交疊,人族城市總是有帝都的影子,龍族的島嶼時而變幻成季潮中安寧靜謐的塞壬島,路途中每個吟游詩人都長著阿德里希格的面孔。
直到屬于女神的記憶到此為止,亡靈法師夜里倚在窗邊,月光透過他投下的剪影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記憶與情緒再不受控制,樂聲漸低,完成一個恰到好處的轉折。
悠揚的、溫柔的逐漸匯聚,月色下的溪流淌入森林最深處的迷霧中,漸冷漸沉。
冰冷的氣息環(huán)繞整個殿堂,一點一點攫住心臟,樂聲響在靈魂里,在時間與空間的迷霧中尋出一道曲折的路來。
這條路,溝通生與死。
他的指尖顫抖著滲出鮮血,在琴弦上留下斑斑印跡。
再接著——接著就是殿堂里徹夜睜開的眼睛,死沼里猙獰的樹影,盤起長發(fā)的精靈懷中抱著的骷髏頭顱。
她走出了殿堂,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我將與你同行,在月亮永不沉沒之地?!?/p>
“我將自由。”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彈琴者睜開眼睛,臉色蒼白,十指遍布淋漓鮮血。
身邊人支撐住他的身體,使他免于倒下。
他輕咳了幾下,似乎恢復了些力氣,走至殿堂的大門,推開。
年久失修的大門及閘軸相磨,發(fā)出一聲越過漫長時間的回響。
門外卻不再是熟悉的死沼,而是另一片彌漫黑暗與死寂的土地。
他目光所及的前方是漆黑的天穹,占據半個天空的是巨大的彎月。
黑色的亡鴉被突然出現的兩人驚嚇,撲棱棱飛起,月光灑在它的翅膀上。
他們的身體忽然變得輕盈起來,疼痛全部消失,仿佛失去了一切塵世的枷鎖,來到超脫一切的自由中。
“這里是……”
黑發(fā)的召喚師仰頭看著天幕:“月亮永不沉沒之地?!?/p>
吟游詩人望著他:“不妨和我講講這個世界的故事。”
“即使是光明女神死去的時候,卡塔娜菲亞都沒有現身,大陸上沒有任何她的傳說或神像,星海中也沒有任何另一個強大靈魂的影子。”
“所以你推測她已經不在那個世界?”
“我還沒有那么聰明。”林維眼中有一些惘然的情緒:“你知道,即使圣槍復活,也只是短暫的片刻,那之后,斷諭就會徹底死去?!?/p>
“我進入了星海,想要盡力完成契約,保護他的靈魂。契約的過程異常順利,我以為我會成功,可沒有來得及完成——他的靈魂最終消失了。”
“我抵達了星海的頂端,看見了全貌,和我想像中相差無幾,除了最高處一個巨大的漩渦。我看見無數靈魂消散成碎片,一些進入那里,而他的靈魂由于得到了我的保護,完整地進入了漩渦?!?/p>
“后來的許多天,我的意識停留在星海,看見無數新生和死亡。靈魂的消散和凝聚分明可以全部在星海中進行,卻有一部分進入了漩渦,有的分散,有的完整,但都再也沒有回來,就像是它在和整個星海爭奪靈魂?!?/p>
“我想起來之前所看到的,靈魂的強度越高,靈魂光團中的黯淡處就越多。可是你的靈魂完全沒有黯淡,神也沒有,老頭也沒有——族長死去,全部靈魂傳承給斷諭后,他也是完全光亮的。然后我就知道,黯淡處就是缺失的靈魂,有些靈魂碎片消失在了漩渦中,碎片的消失發(fā)生在黑暗時代之后。”
“擁有魔法天賦的人越來越少,頂級魔獸越來越少,都可以歸結為沒有了足夠的靈魂碎片,不能凝聚出更多高強度的靈魂?!?/p>
“于是我想起女神,我認為這一切與她有關。我又想起了豎琴,如果她僅僅為了開辟靈魂通道,為什么選取它作為載體——琴弦所牽動的是規(guī)則,它的力量不會僅限于此。”
“你知道,我得到了女神的許多夢境碎片,那里是她的回憶?!绷志S與他走在這片奇異的土地上:“不論發(fā)生著什么,夢境里總是回蕩著一首曲子。豎琴除了能夠撥出音符,還能彈奏樂曲。”
阿德里希格道:“于是你用豎琴彈奏整首曲子,用曲中固定的彈奏方式牽引規(guī)則,并最終打開了兩個空間的通路?”
“沒錯,”林維點頭:“這是她曾走過的道路,光明女神找到了規(guī)則的本源,借助信仰超越規(guī)則。而她脫離了全部的規(guī)則,另外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她已經不再屬于大陸,而是這里的創(chuàng)世神靈。單一的黑暗元素掀不起任何風暴,從星海中得到的靈魂為她所用,成為她的子民。”
仿佛是為了印證林維的話,無盡荒野中出現一個游蕩的巫妖,坐在樹枝上,打量著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他們。
“我再次開始懷疑黑暗時代的真相,大陸失去黑暗元素后,元素風暴帶來的苦難能夠幫助光明女神獲得信仰的力量,可也能夠提供許多新鮮靈魂充實黑暗女神主宰的世界?!?/p>
阿德里希格搖搖頭:“她不會是這樣的人?!?/p>
林維嗤笑:“但愿如此?!?/p>
阿德里希格:“跟我一起去朝見女神?”
林維搖搖頭,神情是一種冷淡的厭倦:“我現在對一千年前的所有事情都毫無興趣,對現在的事情也一樣,帶你過來只是為了履行諾言——你總是滿嘴謊言,但我不是?!?/p>
半空中掠過一只骨龍,召喚師登上白骨巨龍的脊背,最后望了吟游詩人一眼:“我來這里只是為了找他……再見?!?/p>
骨龍眼中亮著兩簇幽綠的靈魂之火,振翼飛起,愈升愈高,消失在彎月中。
吟游詩人看著他的背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道:“等等,我還有一件事情——”
然而林維已經飛遠。
他操縱骨龍高高盤旋在上空,看見不少頗具規(guī)模的亡靈城鎮(zhèn),再升高,看見這片土地的樣貌,忽然感到熟悉。
這片大陸簡直像是原本大陸的倒影,只不過生靈換成了死靈。
確認這一點后,骨龍飛向東面,飛向東岸塞壬灣的碼頭。
——我們約定一個地方,假如有一天,我們失散了,就到那里等著。
——就像睡前故事里那樣,歷險中失散的魔法師總能重新聚在一起。
應該是碼頭的地方矗立著一座高塔,他放出靈魂的力量,感受到那熟悉靈魂的氣息。
他沉寂的心臟砰砰跳了起來,咬了咬下唇,整個人激動得要顫抖。
你記得這里,你在等我——我來找你了。
這半年來被囚禁的所有情緒在意識到這件事時全部鮮活起來。
發(fā)芽,抽枝,展葉,開花。
他甚至有了玩笑的心情:我們在塞壬海上時,曾說起大陸上的童話故事,騎士在遠行前和心愛的公主約定一個地方,公主在那里筑起高塔,等待著騎士凱旋歸來向她求婚——與現在正發(fā)生著的事情何其相似。
高塔的大門是虛掩的,他走了進去,大廳空空蕩蕩,穹頂是圓形的。
他走上旋轉的樓梯,尋找著靈魂氣息的蹤跡,來到頂樓的房間,推開最后一道門。
窗邊人循聲回過頭來。
是那張深深刻進記憶里的面容,只是像這個世界里的巫妖們一樣,有著暗銀色的長發(fā),黑色的長袍華美精致極了,是精靈族的樣式。
這使那俊美中增添了高高在上,冷冽的更加冷冽。
他有許多話想說,話到嘴邊,卻不知該說什么,最終只是道:“你……”
你還好嗎?
那人啟唇,聲音冰冷,語調也是。
“林維·蒂迪斯?”
林維呆立原地。
只有一個人會用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語調喊出自己的全名。
他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收斂去情緒,短促地笑了一下,與那人對視。
“好久不見……我的領袖大人?!?/p>
荒原上,失去了召喚師的幫助只能徒步行走的吟游詩人補上了那句沒來得及說出的話:“——這里雖然與大陸相連,但已經是完全獨立的時空,我在那里改變了時間,但完全沒有影響到這里?!?/p>
“也就是說,時間溯流后發(fā)生的一切在這里都沒有存在過,他大概……”吟游詩人懊喪地搖了搖頭,隨即拍了拍臉頰,嘆了口氣,自我安慰道:“算了,總不至于見面就打起來。就算打起來,大概也死不了——畢竟他們打了那么多年都沒有出過人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