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第七盞燈(四)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jié)。
開戰(zhàn)。
城下的人以肉為盾,城墻上箭矢如雨,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去,血把整個平陽城的護城河都染紅了,然而兵將如潮水,一層退了,又來一層,刀槍劍戟,顏甄在城墻上看了一眼,覺得這些人好像要用指甲將整個城墻生生地摳開似的,兇狠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午時過后,平陽城中教宗殘余弟子出動,與城下騎兵對峙,白晝?nèi)缫?,夜如白晝,昏天黑地,誰也不知道眼下是個什么時辰,甚至有的人連自己活著還是死了也分不清楚,只是本能地沖殺。
直到筋疲力盡,直到聲嘶力竭。
“碧潭師叔?!笔o端遠遠地看著城墻上焦頭爛額地坐鎮(zhèn)玄宗的男人,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苦笑,仿佛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師門叛徒一樣。
隨后他對一邊的白離招了招手,在一片喊殺聲里前言不搭后語地問道:“你知道,若是一個人血肉分離,而一邊將死的時候,會怎么樣么?”
白離皺皺眉,說道:“怎么?”
“沒有,就是問問。”施無端移開目光,他最近好像消瘦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思慮太重,臉上越發(fā)沒了表情,看起來有點像個精雕細琢的木頭人。
“你是在問我當年一魂一魄,并被割出去的狐族血肉,是如何回來的么?”白離問道。
施無端又問道:“那你……當年為什么會到了一只兔子的身體里?”
他從未提過這問題,如今終于問了出來,白離卻抬起手,將他被風(fēng)打亂的頭發(fā)攏到一邊,手指尖碰到他被朔風(fēng)吹得冰冷的臉頰,過了好一會,才說道:“大概是不放心你?若是看不到你,不知道你怎么樣了,我會心慌?!?/p>
施無端怔怔地看著他,然而此時,一聲驚天動地的鼓聲突然傳來,施無端回過神來,抬起頭望去,只見方才還星河可見的天空突然被黑氣遮擋了起來,一道紫黑色的光自西方升起,風(fēng)詭異得停了,一股腐朽的味道不知自哪里升起,像是埋滿了腐尸的亂葬崗被地震翻起來的時候,傳出的那股味道。
悉悉索索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像是有什么人在竊竊私語一樣。
突然,有人驚叫起來:“魔物!是九幽魔物!”
夏端方立刻下意識地去看施無端,只見他望著城墻的方向,一張側(cè)臉被明明滅滅的火光映得有些模糊,他微微揚著頭,微有些尖地下巴繃得緊緊的,發(fā)髻被方才的風(fēng)吹散了小半,如今都垂了下來,靜靜的落在他的身后……他的表情卻是平靜的。
他仿佛永遠都是平靜的,這世界上的喜怒哀樂,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能動搖他。夏端方有時候不禁懷疑,如果白離不回來,有一天,他是不是要么變成一個瘋子,徹徹底底地爆發(fā)出來,要么變成一塊石頭,忘卻一切悲歡呢?
城墻上不知什么時候,有一排垂髫小兒被推了上來,每個小孩身上都被綁了繩子,半身染血的士兵們拿著刀槍站在他們身后。
顏甄垂下眼,輕輕地擺擺手。
只見一個胖乎乎、長得很惹人喜愛的小小子被推了出來,他無助地回頭望了一眼,不知哪里爆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哭聲,又飛快地被人掩住。
小胖小子身后的士兵木然地看著他,又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小胖子踉蹌著站穩(wěn),帶著哭腔對著城門下大喊道:“爾等逆賊!”
他的聲音比一般小孩清亮得多,約莫是個小伶人,只見他這話一出口,喉頭艱難地動了一下,吼道:“爾等逆賊聽著,生于皇天之下,后土之上,不思忠君報國、仁義孝道,以武犯忌,為所欲為,至使諸神憤懣,降罪于人,黎民萬千,具是流離失所,而以污火瀆我主上,以妖法亂我朝綱!爾等,爾等……”
小胖子的聲音像是劈開一樣地嘶啞了起來,張了張嘴,發(fā)不出聲音來,于是突然在城墻之上嚎啕大哭起來,一張圓臉憋成了紫紅色,這一哭不得了,整整一排小童全都跟著放聲大哭,仿佛那城上是個戲臺,正演著一場荒誕至極的戲。
直到小胖子哭得氣都喘不上來,才哽咽著說道:“爾等……爾等罪大惡極!萬……死莫贖!”
整個城墻都被黑影鋪滿了,像是抹上了一層厚厚的黑水,它們?nèi)鋭又S躍欲試地看著這十幾個細皮嫩肉的小童,浮動的身影仿佛能讓人感覺到它們那股骯臟的渴望和貪婪。
偌大的戰(zhàn)場上,數(shù)十萬人在此,竟無一人言語,唯有施無端嘴角露出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容,左臉上一點酒窩輕輕陷下去,他輕輕開口,聲音卻叫所有人都聽得到——一字一句地傳到巍峨的城上。
他緩緩地說道:“好,顏大人,無毒不丈夫,這樣破釜沉舟,后學(xué)從心里佩服得很?!?/p>
顏甄遠遠地看著他,目光閃動,一個悠悠長長的男人聲音從他身后傳來,仿佛一聲嘆息似的,那人說道:“獻祭——”
小童們被同時推下城墻,幾乎是瞬間,便被黑影隱沒,孩子的慘叫聲短促而尖銳,頃刻便不見了,隨后黑影散去,一堆帶著血的小小白骨露了出來,那人顫聲唱道:“禮成——”
地面震動起來,鋪天蓋地的黑影彌漫了出去,它們在地上,在空中,在城墻上,在影子里,食人飲髓,將那些殘破的魂魄強行塞進自己的身體里,在暗夜中展露出那些丑陋的身體,白離的手陡然握緊。
施無端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指輕輕掰開。
男人的目光極深,也極柔和,白離聽見他輕聲說道:“拿著這個?!?/p>
白離便不由自主地張開手接過來,只見那是一個小小的木頭人,與他自己曾經(jīng)刻過的那塊粗陋青硅不同,這木頭人極為栩栩如生,想來要極巧的手才做得出來,連頭發(fā)絲與臉上的酒窩都清清楚楚,分毫畢現(xiàn)。
木頭小人正是施無端自己,只是臉頰比現(xiàn)在豐潤一點,帶著毫無煩惱的壞笑,大概是少年時候的他。
“收好。”施無端說道,“這是我給你的,然后我會回來找你。”
說完,不待白離反應(yīng)過來,他便突然猛一夾馬腹,沖了出去,夏端方神色復(fù)雜地看了白離一眼,催馬跟上,僅僅是剎那,人群便將他們分開,白離眼睜睜地看著施無端的背影,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從包圍著他的紅巾軍中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