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怒道:“都給我閃開,以為有他,我便不敢殺你們了么?我才是魔君!便是那些東西們傾巢而出又怎樣,我有辦法殺他們一回,便能殺他們第二回!”
沒有人理會他,既然來了這個戰(zhàn)場,便誰都沒打算活著回去。
白離一甩馬鞭,雖然眼睛都急紅了,卻仍然因為顧忌著施無端,并沒有下殺手,那鞭子只是像長了眼,自己在空中打了個卷,將擋在他面前的一個人給卷了出去,他瞠目欲裂地注視著那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方才打算追上去,一道青光卻自腳下升起,地面上不知何時生出無數(shù)絲線,仿佛蜘蛛絲一樣,越來越多,將白離裹在了里面。
它們停留在他的皮膚上,并不傷害他,只是牢牢地將他拴在原地,那冰冷的觸感白離曾經(jīng)多次碰見過——是星絲,那塊鬼盤上的星絲。
他愕然地低頭,很多人都做著和他一樣的動作,只見地面仿佛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鏡子,就像是大周山上狙殺玄宗時候施無端配合著陣法使用的那種幻術(shù),站在騎兵里的幻術(shù)師們同時高聲道:“起!”
代表著整個布置的完成,施無端已經(jīng)站在了鏡子的中間,鏡子中反射的是一塊星盤,原本不過一尺見方的星盤,被鏡子放大了無數(shù)倍,上面星云流動,他就像是腳踩星河一般。
白離手中的木頭人小像發(fā)出同那些星絲星子一樣的光,那天真無邪的小人像臉上,突然劃下一個血珠來,像是流下了一條血淚似的,與那了無心事的笑容在一起,顯得異常違和。
白離突然意識到,這塊用來雕刻人像的木頭,原本是星盤底座的一部分。
他心里涌起強(qiáng)烈的不安,想起施無端每日用自己的血喂養(yǎng)星盤,想起他方才突然問起的那句話……他想要干什么?
無數(shù)黑影瘋了一樣地向星盤中間的施無端涌過去,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仿佛那些東西都是不過塵埃浮土一般,打著旋的風(fēng)自他腳下升起,像一道所向披靡的罡風(fēng),毫不留情地將那些黑影都掃了出去。
夏端方肅然站在一邊,那總是顯得有幾分可笑的小胡子和身上掛著的大銅錢,都在滑稽中生出了幾分異樣的莊重來。
只聽施無端一字一頓地說道:“貪狼入六宮,進(jìn)三息,走神座……
很多年前,江華散人用一個六回活陣,將施無端困在了山上,那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借了白離一根星河杵,操控星盤上的星子按他的心意行走,騙了那會隨著星辰變動的活陣自己打開。
后來幾十年,他都沒有再做過這樣有水準(zhǔn)又膽大包天的惡作劇,施無端幾乎有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星盤上的星子緩緩移動,漫天的黑云突然停滯,仿佛被這上下兩重天迷惑了一樣。
魔宗之外三對妖境,便是以六回活陣的形式彼此連接,將魔宗與人間一分為二,互為光影,顏甄利用白離的因果,再次強(qiáng)行將魔宗打開,六回陣被撕裂,施無端便正好借此機(jī)會,點(diǎn)他最后一盞滅世的燈。
不破不立。
顏甄動容,所有人皆動容,顧懷陽突然撥開眾人,抓住一個方才幫忙借力構(gòu)架鏡像的騎兵,問道:“你……你告訴我!六爺要干什么?!”
騎兵肅然道:“回將軍,六爺說,這是最后一條牽連所謂‘國運(yùn)’的線,這一線剪斷,便是老天爺奈何不了他重整這塊大陸上的秩序,所有的東西都會有新的秩序,請將軍放心?!?/p>
“放心?!”顧懷陽幾乎把眼睛瞪出去,扭頭看了一眼那站在星盤中間,好像獻(xiàn)祭著什么一樣的施無端,一把抓起騎兵的領(lǐng)子,“我放心什么?那是我兄弟,從小被我撿回來,一直把他帶到這么大,我拿他當(dāng)半個兒子,你讓我放心什么!”
自腳下升起的風(fēng)將施無端的發(fā)髻徹底打散,每一顆星子都在他的手里,那些復(fù)雜的運(yùn)轉(zhuǎn)軌道,就像命數(shù)一樣無常又彼此牽連,千百年來沒有人能算得清。
天空的黑慢慢散去,明明是半夜,卻突然從云層下漏下一束陽光,那一線光如同來自天外的利劍,筆直地將一團(tuán)黑乎乎的魔物釘在了地上,頃刻便將其燒成了一把黑炭。
顏甄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渾身劇烈地顫抖:“他竟敢……竟敢……”
空中陡然升起六道顏色各異的光,像是地震將至的時候露出的顏色一般不祥,他們此起彼伏,遙相呼應(yīng),人們捂住眼睛,連白離被那光刺得眼睛生疼,但他認(rèn)得,這便是魔宗外面包裹的妖境,曾經(jīng)把他和施無端困在其中一個多月。
那些星子嚴(yán)絲合縫地運(yùn)轉(zhuǎn)到一起,六道光突然散開,各選了一個方向,沉入了大地,地面隆隆,即將地裂一樣,而遠(yuǎn)方,六座大山自平地而起,像是給整個要飄起的大陸釘了六根釘子一樣。
無數(shù)條光突然從天空中落下來,將地面上那些魔物席卷殆盡,他們尖叫,扭曲,聲音嘶啞,漸漸被星絲織成的一張大網(wǎng)壓入了地面以下,那光仿佛帶著灼燒一般的溫度,白離忍不住想要偏頭退避,卻發(fā)現(xiàn)身上像一個蛹一樣把他裹起來的絲線,已經(jīng)替他將那些光都遮擋了出去。
他抬起眼,發(fā)現(xiàn)施無端自千萬人中回過頭望過來,臉上似乎露出了一個笑容。
然后一道驚雷劈了下來,被欺騙的天地終于震怒,雷霆之怒加在了這個妄圖行神之事的凡人身上,詭異的日光與閃電同起同落,每一個人都短暫失明。
施無端卻縱聲大笑起來。
夏端方蹲在一邊,雙手抱頭,被天地之怒震懾得縮成一團(tuán),連動都不敢動一下,聽著耳邊那人放肆的笑聲,心里想,怎么即使白公子回來了,六爺他依然瘋了呢?
那一刻施無端心里所有的委屈、悲憤全都化成瘋狂一般的大笑脫口而出,神佛如何?天地又如何?
既然與我靈魂,為什么困我于**之中?既然給我雙眼,為什么叫我不得遠(yuǎn)望?既然生我雙耳,為什么聽不見半句真言?既然長我一副唇舌,為什么事事迫我三緘其口?
不得自由!
不得自由!
不得自由!
什么是造化?憑什么為造化?如今不也都被我弄于鼓掌之間么?
焦雷劈在身上,灼痛入骨,施無端想道,也不過如此么。
所謂天地雷霆一怒,不過毀一凡人肉身,這被愚弄的蠢物或許永遠(yuǎn)也不明白——只要精魄不死,反抗的種子就不會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