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第一盞燈 ...

施無端等人暗中將糧價給抬起來，這本來是不可能的。

因為無論是搶也好，從別處挪用也罷，西北糧市上有一部分米糧并不是私人糧商，而是屬于朝廷的。張大將軍到任以后第一道命令，便是叫各級官員，嚴控糧價，哪個要是膽敢私自抬價屯糧，便按律處斬。

張大將軍一心為民，哪怕背上“劫道將軍”的污名，也依然死守在黃虎嶺。然而并不是每一個人都一心為民的。

普慶時，官家糧從朝廷到百姓手上，要經(jīng)過不少人，比如運送官家糧的，叫做槽官，還需要糧倉一個主簿，每日核對保管，通常是由當(dāng)?shù)氐胤焦偌嫒危绾味▋r，如何掌控，都有朝廷——也就是張大將軍統(tǒng)一下令，不得違背。

然而上有令，下……自然可以不行。

西北雖不是塊肥肉，然而黃豆里，也還能擠出幾滴油來的。官家糧主簿用來對付張之賢的辦法非常簡單——往糧食里摻東西，最外層看不出，抓一把，里面卻摻了沙子和碎石等物，摻多少也有講究，市面上私商們的糧價抬多少，他們便摻多少，橫豎從誰那里也討不到便宜。

這些事張之賢并不知道，他原本不是干這個的，沒有這樣細的心思和經(jīng)驗，他的同袍鄒燕來正在淮州和紅巾軍掐得兩眼發(fā)紅，他的前輩顏大人泥菩薩過江，鞭長莫及，他的屬下更沒有人會提點他——所謂官官相護，每個人都拿著自己那份好處，誰去砸誰的飯碗呢？

夏端方散布謠言，在城中各處雇車，不停地派人四處打聽大商戶們臨時糧倉租賃……總之是上躥下跳，連他自己都險些信以為真。這像是給那些個滿身肥肉、動一動渾身流油的大人們發(fā)出了一個非常誘惑的信號——自古蒼蠅追著皮飛，只要這個屁放得又臭又響，不擔(dān)心他們不上鉤。

他有時候也在想一件事，并且自覺非常有道理。

造反是一件多難的事？

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唯有朝代更迭時，英雄才不問出處，這些人不過田舍郎、屠狗輩，朝中卻有一輩又一輩文成武德的大儒大將軍，個個文采斐然、風(fēng)流倜儻，要本事有本事，要能耐有能耐。

憑什么能贏他們呢？

夏端方一開始認為，是朝中打根上腐朽了，他認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墒呛髞?，他知道了顏甄，知道了鄒燕來，親自和眾多普慶的將軍、甚至教宗中人交過手，才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其實是很有種的。便是他們的自己人施無端，也算是“出身顯赫”——玄宗前掌門關(guān)門弟子，若是道祖不死，施無端的屁股坐在哪一條板凳上，還十分有待商榷。

現(xiàn)在，夏端方明白了。因為每個造反的人，心里都有一股憤怒，那不是振臂一呼、仰天長嘯的憤怒，而是經(jīng)年日久，壓抑在骨血里的，這使得他們每個人都伸出一只手，勾住自己同伴的身體，一同出生入死。

而對手中，雖然人才輩出，卻每個人才都在拆別人的臺。

到了十一月，施無端派人告訴夏端方，差不多可以動手了——磚頭已經(jīng)高高舉起，就等著狠狠砸下。

十一月十五，官家糧主簿們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些私商各個像是瘋了一樣，大批量地出售米糧，前一段時間四起的謠言不攻自破，可謠言破了，被瘋狂的囤糧造成的居高不下的糧價卻沒有破。

糧價已經(jīng)到了一個頂峰，西北本就冷得早，此時更已經(jīng)是深冬了，商戶們仿佛聯(lián)合好了，昭告周遭，控訴官家糧摻沙帶石，罔顧百姓生死，私商聯(lián)合將糧售出，要將大集撐上三日，好叫大家過冬。

這個賬是這樣算的——在施無端他們潛進來之前，單看龍駒糧市，米價乃是一兩四錢一石，他們自買自賣在中間搗騰了兩月之后，私糧變成了二兩銀一錢一石，而在夏端方裝模作樣地叫人去租倉備車時，由于大量糧商和官家主簿囤米，這個價格在一月之內(nèi)一路直升到了四兩一石，還買不到最好的糧食。

十一月十五，施無端令人砸市，開市便將米價壓到了三兩二錢，百姓奔走相告，當(dāng)天晚上米價已經(jīng)回到了二兩八錢，第二日官家糧主簿反應(yīng)過來，知道大事不妙，卻沒辦法。

明面上糧食進出多少都是要給張之賢報批的，他們可以做小動作明目張膽地屯米抬價，卻偏偏不能跟著私商壓價吃虧。

否則連交代也交代不過去！

在他們快馬加鞭將各處主簿湊在一起商討，如何將這個事情掰圓了呈消息給黃虎嶺的張之賢時，第二日開市，糧食已經(jīng)混亂了起來，開市米價二兩三錢，買糧的卻都像是不要錢一般，到第三日，施無端手上的糧本來便有一部分被傻呼呼屯糧等著別人高價買的主簿們弄走，其他的已經(jīng)全部出手，及至此時，糧價回到了一兩九錢。

施無端就像是一只在空中盤旋，隨時準備俯沖下來一口叼走獵物的鷹隼，只要下口，必然帶下一塊帶血的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