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幫孩子都被白鹿送回了月牙谷，只不過小月牙從那以后就被白鹿纏上了。這個吃飽了沒事干的神明像個幽魂似的追在小月牙后面跑，大清早天蒙蒙亮，小月牙睜開眼，白鹿的大臉盤子出現(xiàn)在眼前，“小月牙，陪我玩兒！”小月牙幫部落首領(lǐng)大老爺放牛，攆著牛群上山坡，白鹿從樹藤上倒吊下來，“小月牙陪我玩兒！”小月牙蹲在茅缸上如廁，白鹿一把掀開草棚簾子，“小月牙陪……嘔，好臭?。　?/p>

小月牙從草棚子里出來，就見那個煩人的神明捏著鼻子蹲在遠(yuǎn)處的土墻墻頭，朝他喊道：“你是小爺?shù)纳裎?，以后要學(xué)會辟谷養(yǎng)生。不吃不喝，就不會拉?！?/p>

“人家才不要！”小月牙轉(zhuǎn)過身，沿著崎嶇不平的石子路往外走。

白鹿在土墻頭上走，平伸兩手保持平衡，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小月牙后面。

“喂，你走慢點(diǎn)兒?！卑茁勾蠛?。

“人家偏不。”小月牙嘟嘟囔囔，“我們部落的首領(lǐng)大老爺生病了，我還要跟著嬢嬢去采藥草呢。你不要跟著我了！”

白鹿朝他做了個鬼臉，“你是男孩子，不能說‘人家’，那是女孩子用的詞兒?！?/p>

“憑什么男孩子不能說‘人家’，”小月牙怒氣沖沖，大聲道，“人家就要說人家，人家就要大吃大喝，人家就要拉臭臭！你才不是白鹿大神，白鹿大神不會欺負(fù)小月牙，人家才不理你！”

小月牙一甩辮子，噔噔噔跑了。白鹿幾次哄他開口，他只虎著一張小臉，悶不吭聲地搓草繩，拌飼料，采樗樹枝當(dāng)柴火。他和別的奴隸孩子一樣，總是有干不完的活計。嬢嬢這幾天都在大老爺?shù)膱@子里幫傭，他要做很多家務(wù)。昨天他聽嬢嬢說首領(lǐng)大老爺病得不輕，這次或許又要殉葬一批奴隸了。他不懂“殉葬”是什么意思，嬢嬢說就是會有很多阿叔阿伯阿哥阿姊要跟著大老爺一起去見神。他那時候回頭看了看在泥屋外面搓泥丸兒的白鹿，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這么希望去見這個笨蛋大神。

“我送你一個心愿，怎么樣？”白鹿又從樹藤上倒吊到他眼前，“你有福了，小爺無所不能，你要金銀財寶，還是美女如云，小爺都能滿足你！”

“哼，騙人?！毙≡卵牢藝佒?，不理他。

“機(jī)會難得，臭小子。”白鹿冷哼道，“小爺活了幾千年，可只幫一個人實(shí)現(xiàn)過愿望?！?/p>

小月牙果然受到了誘惑，遲疑著放下了手里的樗樹枝。白鹿見他這模樣，得意洋洋，果然凡靈都是一樣，給他們一點(diǎn)兒好處，自然就屁顛屁顛湊上來了。小月牙抬起臉兒，熹微的晨光堆滿他的眼眸，他充滿希冀地道：“白鹿大神，您可以帶我飛高高嗎？”

白鹿一下愣了，很多年前，也有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兒對他許下同樣的心愿。

“你為什么許這個愿望？金銀珠寶不好么，或者當(dāng)大神巫也行，你不是一直想要當(dāng)神巫么，我可以送你去巴山神殿。“

“我不想當(dāng)了，”小月牙用樹枝劃地面，“我當(dāng)小奴隸，和嬢嬢在一起就很好?！?/p>

白鹿半晌沒有動作，小月牙氣鼓鼓地說：“果然是騙我的，臭大神，不理你了！”

他站起來剛要走，白鹿那邊亮起扎眼的白光，小月牙下意識擋住眼睛。白光一閃而逝，小月牙微微張開指縫，隔著手指往那瞧。登時眸子一縮，他驚異地睜大眼睛。面前是一只高挑的神鹿，通體潔白，雪一樣皎潔。它的鹿角生花，奇異又瑰麗，望見它，仿佛就望見夢里的神話。

“上來吧，”白鹿佝下脊背，“爺帶你飛?！?/p>

神鹿馱著他向著蒙蒙亮的天穹奔跑，涼風(fēng)嗖嗖兜著他的衣袖和衣襟，他像一只小小的鴿子，跟隨白鹿飛向那一輪秀眉一般的新月。他看見與他并行而飛的大雁，看見奔騰不息的嘉陵江，看見高低連綿屹立亙古的群山萬壑。他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到那輪月亮向他們敞開懷抱，瀲滟的月光結(jié)界為他們打開，他緊緊抱著白鹿的脖頸，奔進(jìn)了月輪天，奔進(jìn)那傳說中光輝皎潔的神境，南疆萬千生民仰望和憧憬的所在。

戚隱抬起眼，廣袤的冰原一望無際，滿眼皆是蒼茫的白色，高天懸掛萬古不變的億萬星辰，仿佛一顆顆凍結(jié)的淚滴。神花綿延萬里，蒼白的雪色幾乎要與冰原融為一體。冰晶長出的樹零落在冰原之上，枝杈曲折，倒吊下晶瑩的冰棱。萬千燦爛的光凝聚其中，找出無數(shù)張戚隱的臉龐。

原來這里就是月輪天。戚隱的心潮在澎湃，他眺望沒有盡頭的扶嵐花，眸中倒映這一片雪白的世界。他驀然意識到，這就是巫郁離口中那個“很高的地方”，白鹿的領(lǐng)地，諸神天眼也無法窺探。

他記得巫郁離那時候?qū)Ψ鰨拐f：“我不能再陪你，你要忍受長久的睡眠，無盡的黑暗?；蛟S有一天你會醒來，但也或許，你永遠(yuǎn)也醒不來?！笔俏子綦x把扶嵐的魂魄帶到了這里，用扶嵐為他試驗(yàn)長生秘術(shù)。沒錯，就是這里，戚隱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哥哥在未來將在這里再次重生。

小月牙頭一次見這樣的奇景，震驚地張大嘴巴，然后大聲歡呼。小孩兒的心很小，存不住怨恨，小月牙同白鹿和解，兩個男孩兒一同在雪原上奔跑，不知道是誰先摔倒，索性一起滾進(jìn)雪里，車轱轆似的滾下坡，然后并肩躺在雪堆里，大口大口喘氣。

兩個人玩得昏天黑地，星子低垂的時候，小月牙在一棵冰晶樹上發(fā)現(xiàn)樹干上刻著兩個小人兒。筆畫寥寥，依稀看得清楚是一個長著鹿角的小男孩，牽著一個矮他一頭的小女孩。小月牙問白鹿這是什么，白鹿摸了摸那刻痕，神色很悵惘，道：“這是我朋友，她和你一樣，向我許愿，讓我?guī)w高高。在你之前，我只帶她來過這里?！?/p>

小月牙彎了眼睛，道：“那我們?nèi)フ宜鎯海　?/p>

“笨蛋，你找不到她了，她已經(jīng)死了。她心臟不好，下了月輪天，我們在嘉陵江邊看日出的時候她就死了。”白鹿說，“而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起碼得有幾百年了吧?！?/p>

小月牙怔了一會兒，他對于“死亡“這個詞兒還很懵懂，好像是要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伤⒁獾搅硪患拢麚狭藫项^，道：“這么久了您都沒有帶別人來月輪天，您沒有交過新朋友么？”

白鹿一噎，哼了聲，“你們凡靈笨得要死，怎么配當(dāng)小爺?shù)呐笥?”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后泄氣道，“是啊是啊，我有很多神巫，但我沒有朋友。”

四周一片雪白，除了扶嵐花就是皚皚白雪，戚隱忽然明白白鹿這小子為什么要執(zhí)著地下凡了。他和其他神祇不一樣，他不愿意獨(dú)自等待神祇的黃昏，他渴望伙伴。

小月牙眉眼彎彎，朝他伸出手，“白鹿大神，雖然您總喜歡捉弄人，但是小月牙愿意當(dāng)您的朋友！”

白鹿偏過頭，非常不屑地“嘁”了一聲，“小爺不交笨蛋當(dāng)朋友。”

“那我會努力變聰明的。”小月牙信誓旦旦。

“好吧，”白鹿做出一副紆尊降貴的模樣，“那我就勉為其難，收你當(dāng)我的朋友?！?/p>

他們在冰晶樹干上又刻了一個小人兒，拉著白鹿的手，站在白鹿身邊。三個手拉手的孩子，永永遠(yuǎn)遠(yuǎn)留在月輪天。

戚隱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回憶到現(xiàn)在，基本可以斷定小月牙就是巫郁離那個老賊了。誰能想到老怪幼時這樣良善，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一個孩子，笑容純澈，帶著滿眼燦爛的星光。偏過頭，卻見白鹿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身邊，默然望著那棵樹下兩個孩童的背影。他的外貌和那時沒什么變化，給人的感覺卻仿佛是個看破命運(yùn)的老人。

“你還好吧，老白？”戚隱問了句。

“我好得很，”白鹿淡淡地說，“只不過是很想去死而已?！?/p>

戚隱：“……”

打那以后，小月牙和白鹿徹底混作了一堆。部落首領(lǐng)沉屙難愈，奄奄一息，小月牙的嬢嬢被征召去修墓，更沒有時間管他。小月牙日日跟著白鹿翻山越嶺，奔行云海。他們?nèi)ゴ笱┥娇囱┍溃ゼ瘟杲慈章?，還回到之前去過的巴山后山。每到一個地方，他們就找地方刻下“大神姜央和神巫小月牙到此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