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風(fēng)雨如晦，天地昏瞑，連月輪天都黯淡了光輝。近幾日小月牙總是很忙，跟著大人從山上運木頭，運石頭，趁那個首領(lǐng)大老爺還沒有咽氣，抓緊時間給他修墓。小月牙沒時間陪他玩兒，白鹿只好自己閑逛。他躺在月輪天上數(shù)星星，準(zhǔn)備數(shù)到第一百顆就下凡去。數(shù)到第五十顆的時候，結(jié)界外金光大作，黃金大目現(xiàn)身云間。

“不要插手凡間事，姜央。”伏羲的聲音傳進(jìn)月輪天。

“小爺只不過是交了個朋友，他們凡塵的事兒，我一概不管?！卑茁狗藗€白眼。

“你的話不可信，姜央。”伏羲道，“這不是勸說，而是警告。你是南疆的祖神，妖魔的祖先。你的神力足以顛倒生死，移天換地。但你必須明白，神祇不預(yù)凡間事。凡靈自有生機(jī)，你絕不可強(qiáng)加干涉。否則他日將來，你必定給你的子民帶來災(zāi)禍?！?/p>

他這一番話說得云里霧里，白鹿聽得心煩，道：“小爺聽從你的囑咐，關(guān)在月輪天數(shù)千年不曾下降，聽任他們在我的神像下鋪濺鮮血。你和女媧視凡人為你們的子女，可小爺不一樣。小爺當(dāng)初造他們，只不過是閑著無聊，弄些玩伴兒出來耍耍。告訴你，伏羲，小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南疆是我的土，我的國，這上面的活物都聽從我的支配。數(shù)三下，給小爺滾蛋。”

伏羲嘆息了一聲，黃金眼從云間消失。白鹿在雪地里翻了幾個身，煩躁地抓頭發(fā)。

“五十一、五十二……七十三，七十四、一百！”白鹿蹦起來，化作一道流光，直奔月牙谷。

他那時候還不知道，伏羲來找他的時候，月牙谷的首領(lǐng)斷了氣，小月牙連同月牙谷一大半的奴隸都被選作了殉葬的牲畜。殉葬坑已經(jīng)挖好，灰頭土臉的奴隸穿著破破爛爛，絲絲縷縷的衣裳，挨擠在坑道里。天爺好像不忍看，背過了臉兒，青白色的電光像一條條扭曲的白蛇，爬滿整個夜幕。天黑得要塌下來一樣，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嬢嬢摟著小月牙，雨水混著她的眼淚，滴在小月牙的頭頂。

“嬢嬢，他們在干什么？”小月牙看見四周的田畯老爺開始挖土，一鏟一鏟往他們身上澆。

“小月牙，不要怕，”嬢嬢緊緊抱著他，“我們要去見白鹿大神了，別怕，別怕?！?/p>

小月牙其實不怎么怕，怕的是嬢嬢，她一直在發(fā)抖。小月牙說：“可是白鹿大神不喜歡和大人玩兒，他只和孩子玩?！?/p>

嬢嬢顫巍巍從懷里拿出一株曼陀羅，“小月牙，把這個吃了。吃了這個，我們就會睡著，明早一覺醒來，就在白鹿大神的月輪天了?！?/p>

小月牙看見周圍的阿叔阿伯都開始偷偷吞咽這種花，漸漸有人和妖魔暈倒過去，互相抱著手腳，縮成一團(tuán)。小月牙后知后覺害怕起來，道：“我不想吃……”

“乖，快吃?！?/p>

嬢嬢把花瓣塞進(jìn)他的嘴，小月牙吃力地嚼著，滿嘴都是曼陀羅的苦味。嬢嬢也吃了，他們兩個抱在一起，縮在坑道的角落。小月牙的眼皮越來越沉，聲音也離他越來越遠(yuǎn)，光影在消散，世界往后退去，留下無邊的黑暗。他好像沉進(jìn)了深深的黑水，聽不見，看不著，泥土澆在頭頂，封住天光。

白鹿趕到的時候，坑已經(jīng)填埋成了平地。雨點兒澆在黃泥地上，一張張結(jié)著泥巴的麻木的臉堆擠在一塊兒，像刻在地面上的泥塑。白鹿的心涼了，俯下身一張張看，一張張尋，這里沒有小月牙，那里也沒有。他把人挖出來，把死掉的妖魔也挖出來，最后他看見那具冰涼的，小小的身子，緊緊依偎在一個女人的懷里。

他把人拉出來，背到避雨的山洞。人已經(jīng)僵硬了，身上臉上全是泥巴塊。神祇的心頭血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可也僅限死亡沒有超過兩個時辰，神魂沒有轉(zhuǎn)世投胎的死人。白鹿拍拍他的臉，說：“小月牙，我朋友很少的，你別死，你別死?！庇谑撬喑鲂念^血，摳開小月牙的嘴巴，滴入他的唇齒。

那簡直是白鹿生命里最長的等待，過了不知多久，小月牙終于醒來，剛剛回生，手腳還是僵硬的，動彈不得。他喃喃喊嬢嬢，心里猶自迷惘。白鹿一點一點跟他解釋，過了好半天，他才明白，嬢嬢沒有去見白鹿，她是死了，永遠(yuǎn)消失了。他想要放聲嚎啕，可是身體太弱，連哭泣都沒有力氣，只是大睜著眼睛，望著白鹿流淚。

雨在外面淅淅瀝瀝，滿世界淋漓泥濘，一塌糊涂。小月牙抱著膝蓋，輕聲問：“白鹿大神，人為什么會死掉呢？”

“因為萬事萬物都有終點，小月牙?！?/p>

“將來我也會死嗎？”

“會的?！卑茁拐f，“有一天你會永遠(yuǎn)閉上眼睛，神魂飄上銀河，渡過忘川星海。等那一天，你就會看見你的嬢嬢，她會在忘川彼岸等你，牽著你的手，帶你回到你出生前的地方?！?/p>

“您也會死嗎？”

“會的，我們都會死的?！?/p>

小月牙沉默了很久，只有淚水劈里啪啦。他最后說：“白鹿大神，您之前說送我去當(dāng)神巫，還算數(shù)嗎？”

“你想去巴山么？”

小月牙點點頭，“白鹿大神，這個世上還有很多小月牙，像我一樣被埋葬，被奪走嬢嬢。所以我要成為全天下最厲害的大神巫，我要頒布法令，讓南疆的首領(lǐng)和大老爺不再用奴隸殉葬。我要保護(hù)其他小月牙，千千萬萬個小月牙，讓他們不再失去嬢嬢?！靶≡卵懒髦鴾I道，“白鹿大神，我可以去當(dāng)大神巫嗎？”

黑暗中他們兩個四目相對，這個痛失親朋的孩童眼睛滿盛著悲意，卻依舊那么純澈，像燦爛的星海，包容一切生死苦難。

白鹿說：“好。”

白鹿用神語喚來了當(dāng)時的大神巫巫衡，戚隱認(rèn)出他就是那個白鹿神墓里告訴他巫郁離姓名的罪徒老人。白鹿讓他收了小月牙當(dāng)義子，將小月牙帶往巴山神殿。晨光熹微，天地清明，遠(yuǎn)山像一溜濕漉漉的眉黛。巫衡拉著小月牙的手往外走，小月牙不住地回望藏身花葉之后的那只煢煢的白鹿。

“我會好好讀經(jīng)卷，好好學(xué)法術(shù)，您會來看我嗎？”小月牙哭著道。

白鹿沒吭聲，默默目送他前行。

“您一定要來看我！”小月牙用力朝他揮手，“一定要來！”

行至山道，巫衡喚出斬骨刀，將小月牙放上刀背。他被神語所誘，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把這個孩子帶回神殿，照看長大。

“孩子，你有名字么？”

“我叫小月牙。”孩童低頭捏著手。

“神巫可不能用這樣隨便的諢名，”巫衡瞥見崖邊青郁郁的竹林，“竹曰郁離，你就叫郁離吧?！?/p>

戚隱望著他們飛天而去的背影，神情復(fù)雜。

從今往后那個稚弱的孩童不再是小月牙，而是巴山神殿千百神巫的一員——巫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