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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思(全三冊)

第一部 第五章 欲將此身寄山河(2/2)


小六邊比邊畫地開始下令。

“明白了嗎?”

“明白!”

“好,待會兒見?!?/p>

小六去酒鋪的后門,邊敲門邊小聲叫:“軒哥,軒哥……”他當(dāng)然知道軒不在,只是想叫醒屋里的人。

海棠走了出來,“三更半夜不睡覺,有什么事嗎?”

小六不屑地說:“滾一邊去,我找軒哥,可沒找你。”

海棠怒氣上涌,卻畢竟是婢女,不敢說什么,可屋子里的阿念不滿了,走出來,“賤民!你再不滾,我就不客氣了!”

“你對我不客氣?我還對你不客氣呢!如果不是看在軒哥的面子上,我早抽你十個八個耳光了。臭婆娘,丑八怪,尤其一雙眼睛長得和死魚眼睛一樣?!?/p>

一輩子從沒被人如此辱罵過,阿念氣得身子都在抖,“海棠,打死他。打死了,表哥責(zé)怪,有我承擔(dān)?!?/p>

“是!”海棠立即應(yīng)諾。

小六撒腿就跑,“我得給軒哥面子,有本事到外面來。阿念,你真有本事,就別叫婢女幫忙,自己來啊!”

“反了!真的反了!”阿念都顧不上招呼海棠,拔腿就開始追小六,“我就自己動手!”

小六罵,阿念追。

小六只把市井里的罵人的話揀那最輕的說了一遍,阿念已經(jīng)氣得要瘋狂??鞖鈺灥乃龎焊鶅壕蜎]注意到護(hù)在她身后的海棠突然昏了過去,一個面具人立即把她綁了,悄悄帶走。

小六引著阿念越跑越偏僻,等阿念覺得不對勁,大叫海棠時,卻沒有人回應(yīng)她。

阿念膽色倒很壯,絲毫不怕,雙手揮舞,水刺鋪天蓋地地朝小六刺去。戴著面具的男人擋在了小六面前。

三個人對付一個,完勝!

阿念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丟在了坐騎上。

在阿念的罵聲中,一行人趕往和相柳約定的地點。

到了山林中,海棠暈在地上,四個面具男子散開,把守在四方。

小六抱起阿念,阿念破口大罵:“放開我,再不放開我,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聽話地放開了,撲通——阿念摔在地上。

阿念罵:“你居然敢摔我!”

小六說:“是你讓我放開你。”

阿念罵:“誰讓你抱我的?”

“因為你被綁著,我不抱你,難道扔你?”

阿念氣鼓鼓地不說話。

小六蹲下,笑問:“尊貴的小姐,是不是一輩子都沒被綁過,滋味如何?”

阿念竟然還是不怕,反而像看死人一樣看著小六,“你簡直是自尋死路?!?/p>

小六覺得越來越崇拜阿念的父母,勸道:“妹子,認(rèn)清楚形勢,是你被我綁了?!?/p>

阿念冷笑,“表哥很快就會找到我,他會非常非常生氣,你會死得非常非常慘!”

小六雙手托著下巴,看著珍稀物種阿念,“你對你的表哥很有信心嗎?”

“當(dāng)然,父……父親從來不夸人,卻夸獎表哥?!?/p>

“你父母很疼愛你?”

“廢話!我父母當(dāng)然疼愛我了!”

“你身邊的人都疼愛你?”

“廢話!他們怎么敢不疼愛我?”

小六明白了阿念的珍稀,在她的世界,一切都是圍繞她,她所求所需,無不滿足。在阿念的世界,沒有挫折、沒有陰暗。想到軒對阿念的樣子,不知為什么,小六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嫉妒阿念。阿念這姑娘很不招人喜歡,可是如果可以,估計每個姑娘都愿意被寵得天真到無恥,飛揚到跋扈。那需要非常非常多的愛,需要有很愛很愛她的人,為她搭建一個只有陽光彩虹鮮花的純凈世界,才能養(yǎng)成這種性格。

如果可以一輩子一帆風(fēng)順、心想事成,誰樂意承受挫折?誰樂意知道世界艱辛?誰又樂意明白人心險惡?

小六坐在地上,柔聲問:“阿念,你的父母是什么樣子的?”

阿念瞪小六一眼,不說話,可因為內(nèi)心的得意,又忍不住想說:“我父親是天下最英俊、最厲害的男人?!?/p>

小六打趣她,“那你表哥呢?”

“我表哥當(dāng)然也是?!?/p>

“兩個都是最?誰是第一?”

“你笨蛋!父親是過去,表哥是將來!”

“你父親平時都會和你做什么?”小六沒有父親,他好奇父女之間是如何相處。

阿念還沒來得及回答,相柳回來了。

相柳從半空躍下,戴著銀白的面具,白衣白發(fā)、纖塵不染,猶如一片雪花,悠然飄落,美得沒有一絲煙火氣息。

面具人上前低聲奏報,相柳聽完,吩咐了幾句,他們帶著海棠,離開了。

阿念一直好奇地盯著戴著面具的相柳,竟然看得呆呆愣愣,都忘記了生氣。

小六低聲調(diào)笑,“想知道面具下的臉長什么樣子嗎?可絕不比你表哥差哦!”

阿念臉上飛起紅霞,嘴硬地說:“哼!誰稀罕看!”說完,立即閉上了眼睛,表明你們都是卑鄙無恥的壞人,我不屑看,也不屑和你們說話。

相柳盤腿坐在了幾丈外的樹下,閉目養(yǎng)神。

小六走過去,問:“你還好嗎?”

“嗯。”

“要不要療傷?”

“你應(yīng)該知道我療傷時的樣子,等事情結(jié)束?!?/p>

“等軒把藥送給你的手下,我?guī)О⒛罨厝?,你自己找地方療傷?!?/p>

相柳睜開了眼睛,“你知道軒的真正身份嗎?”

小六搖頭,“他身上的市井氣太重了,不像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但又非常有勢力,這可需要雄厚的財力物力支持,不是世家大族很難做到?!?/p>

相柳微笑,“我倒是約略猜到幾分?!?/p>

“是誰?”

“我要再驗證一下?!?/p>

“哦——”

“如果真是我猜測的那個人,你恐怕要兇多吉少了。”

“呃——為什么?”

“聽聞那人非常護(hù)短,最憎恨他人傷害自己的親人,你綁了他妹妹,犯了他的大忌,他肯定要殺你。這次是我拖累了你,在我除掉他之前,你跟在我身邊吧?!?/p>

“不!”

“你不信我的話嗎?”

“信!殺人魔頭都認(rèn)為我有危險,肯定是有危險。不過,你覺得我是躲在別人背后,等風(fēng)暴過去的人嗎?”

相柳挑眉而笑,“隨便你!不過——”他輕輕地掐了掐小六的脖子,“別真的死了!”

毛球幻化的白鳥落下,對相柳鳴叫,相柳撫了它的頭一下,對小六說:“已經(jīng)收到藥材,安全撤離了。”

小六站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我送人回去,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后會有期。如果無期,你也別惦記?!?/p>

相柳淡笑,“我惦記的是你的血,不是你的人?!?/p>

小六哈哈大笑,解開阿念腳上的妖牛筋,拽著阿念,在阿念的怒罵聲中揚長而去。

小六邊走邊琢磨該怎么應(yīng)付軒。

仔細(xì)地、從頭到尾地回憶了一遍從認(rèn)識軒到現(xiàn)在的所有細(xì)節(jié),他發(fā)現(xiàn)完全不了解這個人。

這人戴著一張徹頭徹尾的面具,別人的面具能看出是面具,可他的面具就好像已經(jīng)長在了身上,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老木、屠戶高、麻子、串子都喜歡他,覺得和他很親近、能聊到一起去。春桃和桑甜兒也喜歡他,覺得他模樣俊俏,風(fēng)趣大方。小六捫心自問,不得不承認(rèn),他也蠻喜歡軒,聰明圓滑,凡事給人留三分余地。可實際上,軒的性格、喜好、行事方式……小六完全看不出來。唯一知道的弱點大概就是很護(hù)短,不管妹妹做了什么,都希望別人讓著他妹妹。寧可自己彎腰,也不讓妹妹道歉。

小六越想越頹然,天下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才能有這么變態(tài)的性格?

小六對阿念說:“我好象真的有點怕你表哥了?!?/p>

阿念驕傲地撇嘴,“現(xiàn)在知道,晚了!”

小六笑瞇瞇地盯著阿念,阿念覺得腳底下騰起了寒意,“你……你想干什么?”

小六把阿念摁坐到地上,在身上東摸西抓,拿出一堆藥丸、藥粉,仔細(xì)挑選了一番,掐著阿念的嘴,把三個藥丸、一小包藥粉,灌進(jìn)了阿念嘴里。

阿念不肯吃,小六一打一拍再一戳,阿念不得不吞了下去,“你、你、你給我喂的什么?”

小六笑瞇瞇地說:“毒藥。你身上戴著避毒的珠子,我不相信你內(nèi)臟中也戴著避毒珠?!?/p>

小六又拔下阿念頭上的簪子,蘸了點藥粉,在阿念的手腕上扎了兩下,阿念的眼淚滾了下來,她一輩子沒見過小六這樣無賴無恥的人。

小六自言自語:“我不相信你血液里也會戴避毒珠子。”

小六想了想,用簪子又蘸了點別的藥粉,居然去摸阿念的背,“保險起見,再下一種毒藥,你的靈力是水靈屬性的冰系,對吧?這次我得找個刁鉆的穴位?!毙×氖肿笃?、右捏捏,從阿念的肩頭一直摸到了腰。

阿念畢竟是個少女,從沒有被男人這么摸過,從出生到現(xiàn)在,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覺。她哭泣著躲閃,“我會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小六不為所動,在阿念的背上找了幾個穴位,用簪子輕輕地扎了一下,并不很疼,可阿念只覺痛不欲生。如果可以,她真想不僅僅剁去小六的手,還要剝掉自己背上的皮。

小六為阿念插好簪子,整理好衣裙,“走吧,你表哥要我死,我就拉你一塊兒死?!?/p>

阿念抽抽噎噎地哭泣,一動也不肯動。小六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難道你還想讓我在你胸上找穴位?”

阿念哇的一聲,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跌跌撞撞地跟著小六走。

小六聽著她的大哭聲,認(rèn)真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太邪惡了?把小姑娘欺負(fù)成這樣。

沒等他反思出結(jié)果,一群人飛縱而來,領(lǐng)頭的是軒。

“表哥——”阿念一頭扎進(jìn)了軒的懷中,號啕大哭。

小六被一群蒙面人圍在了正中間。軒并不著急理小六,而是輕拍著阿念的背,柔聲安慰著阿念。

阿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都漲得通紅。

半晌后,阿念的哭聲才小了,抽抽搭搭地低聲回答著軒的問話,說到小六給她下毒時,軒問她小六究竟扎了她哪里,阿念的哭聲又大了起來,不肯回答軒的問題。

雖然阿念一句話沒說,可她的哭聲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軒眼神鋒利,盯向小六,小六撫摸了一下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努力保持著一個很有風(fēng)度的笑容。

軒下令:“把他關(guān)好。留著他的命?!?/p>

“是!”

軒帶著阿念離開,蒙面人打暈小六,也帶著小六離開了。

小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密室。

沒有任何自然光,只石壁上點著兩盞油燈。小六估摸著在地下,很保密,也很隔聲,是個十分適合實施酷刑逼問的地方。

兩個蒙面人走了進(jìn)來,小六想叫,卻發(fā)不出聲音。

高個子說:“主上說留著他的命?!?/p>

矮個子說:“意思就是我們要好好招呼他,只要不死就行?!?/p>

高個子說:“從哪里開始?”

矮個子說:“手吧,讓他不能再給人下毒?!?/p>

兩人拿出了刑具,是一個長方形的石頭盒子,像個小棺材,蓋子像是枷鎖,可從中間打開,合攏后上面有兩個手腕粗細(xì)的圓洞。

高個子拿出一盒臭氣熏天的油膏,仔細(xì)地給小六的手上抹了薄薄一層油膏,把他的雙手放入石頭盒子里。石頭小棺材的下面是一層油膩膩的黑土,被油膏的氣味刺激,剎那間鉆出了好多像蛆一樣的蟲子,向著小六的手奮力地蠕動過去。

矮個子把蓋子左右合攏,嚴(yán)嚴(yán)實實地罩上。又拿出個木頭塞子,掐著小六的嘴巴,把塞子塞進(jìn)嘴里,用布條仔細(xì)封好。

高個子說:“盒子里養(yǎng)的是尸蛆,它們喜歡吃死人肉。”

矮個子說:“給你手上抹的油膏是提煉的尸油,讓它們明白你的手可以吃?!?/p>

高個子說:“它們會一點點鉆進(jìn)你的肉里,一點點地吃掉你手上的肉?!?/p>

矮個子說:“它們的速度不會太快,恰好能讓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啃噬的感覺?!?/p>

高個子說:“十指連心,啃骨噬肉,萬痛鉆心,有人甚至?xí)髨D用嘴咬斷自己的手腕,結(jié)束那種痛苦。”

矮個子說:“所以,我們必須堵住你的嘴?!?/p>

高個子說:“五日后,當(dāng)蓋子打開,你會看到兩只只剩下骨頭、干凈得像白玉石一般的手?!?/p>

矮個子說:“我們應(yīng)該滅掉油燈?!?/p>

高個子說:“很對,黑暗中,他的感覺會更清晰。而且黑暗會讓時間延長,痛苦也就加倍了。”

矮個子說:“上次,我們這么做時,那個人瘋掉了。”

高個子說:“希望你不會瘋?!?/p>

高個子和矮個子滅了油燈,提著燈籠走了出去。

當(dāng)最后的光消失時,雖然一團(tuán)漆黑,小六依舊努力地睜大眼睛,因為他知道那兩人說得都很正確,唯一不讓自己發(fā)瘋的方法就是不能閉上眼睛。

小六感覺到了指尖的痛楚,好似有蛆蟲鉆進(jìn)身體,一點點啃噬著心尖。

小六開始在心里和自己說話,想起什么就說什么。痛苦的黑暗中,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畫面卻明媚絢爛。

火紅的鳳凰花開滿枝頭,秋千架就搭在鳳凰樹下,她喜歡蕩秋千,哥哥喜歡練功。她總喜歡逗他,“哥哥,哥哥,我蕩得好高……”哥哥一動不動,好像什么都聽不到,可當(dāng)她真不小心跌下去時,哥哥總會及時接住她。

碧綠的桑林里,她喜歡捉迷藏,藏在樹上,看著哥哥走來走去找她。等他不提防間,跳到他背上,哈哈大笑,耍賴不肯走,讓哥哥背著回去。娘看了嘆氣搖頭,外婆卻說,不和你小時候一樣嗎?

依偎在外婆身邊,和哥哥用葉柄拔河,誰輸了就刮誰的鼻頭。她每次都會重重地刮哥哥,輪到自己輸了,卻輕聲哀求:“哥哥,輕點哦!”哥哥總是會惡狠狠地抬起手,落下時,卻變得輕柔。

紅衣叔叔把斬斷的白狐貍尾巴送給她玩,哥哥也喜歡,她卻只允許他玩一小會兒。每次玩都要有交換,哥哥必須去幫她偷冰葚子,有一次吃多了,拉肚子,被娘狠狠訓(xùn)斥了一頓。她覺得委屈,和哥哥說:“你學(xué)會做冰葚子吧,學(xué)會了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要娘和外婆管!”哥哥答應(yīng)了,也學(xué)會了,卻不肯給她做,只說:“等你將來長大了,吃了不肚子疼時再給你做?!?/p>

外婆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娘整夜守著外婆,顧不上她和哥哥。他們說舅舅和舅娘死了,外婆也要死了。她害怕,晚上偷偷鉆進(jìn)哥哥的被窩。她輕聲問:“什么是死亡?”哥哥回答:“死亡就是再也見不到了?!薄耙膊荒苷f話了?”“不能?!薄熬拖衲阍僖惨姴坏侥愕锪??”“嗯?!薄巴馄攀且懒藛??”哥哥緊緊地抱著她,眼淚落在她的臉上,她用力回抱著他,“我永遠(yuǎn)不死,我會永遠(yuǎn)和你說話?!?/p>

所有人都說哥哥堅強,連外爺也認(rèn)為哥哥從不哭泣??伤栏绺鐣薜?,但她從沒告訴娘,她常常在深夜偷偷鉆進(jìn)哥哥的被窩,陪著他,即使第二天早晨,娘訓(xùn)她,說她這么大了,還不敢一個人睡,要去纏著哥哥,打擾哥哥休息。她什么都不說,只撅嘴聽著,到了晚上,依舊會溜去找哥哥。

白日里,哥哥堅強穩(wěn)重勤奮好學(xué),可只有她知道,哥哥夜半驚醒時,會蜷縮在被子里,身子打戰(zhàn),她知道他又看到娘親用匕首自盡的場面了。她總會像抱著自己的木偶娃娃一樣抱住哥哥,輕輕地拍他,低聲哼唱著娘和舅娘哼唱的歌謠,哥哥的眼淚會無聲地滑下,有一次她還嘗了哥哥的眼淚,又咸又苦。

有一次哥哥又做了噩夢,卻強忍著不肯落淚,她擁著他著急地說:“哥哥,你哭??!你快點哭??!”哥哥問她:“他們都讓我不要哭,你為什么總要我哭?你知不知道我不應(yīng)該哭?”她抽著鼻子說:“我才不管他們說的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我只知道你心里苦,淚水能讓心里的苦流出來,苦流出來了心才會慢慢好起來?!?/p>

她去玉山前的那一夜,哥哥主動要求和她一起睡。她睡得迷迷糊糊時,感覺到哥哥在抱她,她的臉上有淚珠滑落,她以為他又做噩夢了,反手拍著他,“不怕,不怕,我陪著你?!备绺鐓s一遍遍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沒用了,我會很快長大的,我一定會保護(hù)你和姑姑,一定會去接你……”

漆黑的黑暗,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小六只是在心里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說話,幾次都痛得忘記了說了什么,可每一次,他又憑著恐怖的堅韌,繼續(xù)和自己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六只記得他都開始和自己嘮叨烤魚的方法,總結(jié)出三十九種方法,共計一百二十七種香料。

門吱呀呀打開,燈籠的光突然亮起。因為在黑暗中太長時間,燈籠的光對小六而言都太明亮刺眼,小六閉上了眼睛。

高個子說:“他的表情……和我以前見過的不一樣。”

矮個子說:“他很奇特。”

高個子打開盒子,矮個子解開了小六,取下小六嘴里的木頭塞子,高個子清理小六的手,小六痛苦地呻吟,恍恍惚惚中好像聽到十七的聲音,緊繃著的那根線斷了,痛得昏死過去。

小六再睜開眼睛時,依舊是黑暗,可他感覺到自己穿著干凈的衣衫,躺在柔軟的榻上。

身旁坐著一個人,小六凝神看了一會兒,才不太相信地叫:“十七,璟?”

“是我。”

“窗戶。”

璟立即起身,推開了窗戶,山風(fēng)吹進(jìn)來,小六深深地吸氣。

璟點亮燈,扶著小六坐起,小六低頭看自己的手,包得像兩只大粽子,估計傷勢慘重,應(yīng)該抹了上好的止痛藥,倒沒覺得疼。

璟端了碗,喂小六喝肉糜湯。小六餓狠了,卻不敢大口吃,強忍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喝完肉湯,璟又倒了一顆藥丸給小六,“含化?!?/p>

小六含著藥丸,打量四周,很粗糙簡單的木頭屋子,地上鋪著獸皮,很是熟悉的風(fēng)格,小六驚詫地問:“我們在神農(nóng)義軍中?”

“我找相柳將軍,請他幫我救你。相柳帶人襲擊軒,我去地牢救你。”從和相柳交涉,到查出地牢、計劃救人,整個過程肯定很曲折,可是璟只用簡單的兩句話就交代了。

小六說:“其實,你根本不用來救我?!?/p>

璟說:“我待會兒要回清水鎮(zhèn),你把阿念的解藥給我?!?/p>

小六說:“她壓根兒沒中毒!阿念那派頭,一看就知道肯定不缺好醫(yī)師,我琢磨著不管下什么毒都有可能被解掉,索性故弄玄虛。她身邊的人很寶貝她的命,即使醫(yī)師怎么查都查不出名堂,可只會越來越緊張,這樣才能讓軒暫時不敢殺我?!?/p>

“你——”璟無奈地看他的手,眼中是未出口的痛惜。

小六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那個……故弄玄虛只能暫時保命,所以……我是沒給阿念下毒,可我給軒下毒了?!?/p>

璟詫異震驚地看著小六。

“我的毒是下在阿念的身上,軒抱著她,拍啊、摸啊、安慰啊……那毒進(jìn)入身體很慢,可一旦融進(jìn)了血脈中,卻很難拔出。以阿念的性子,這幾日肯定每日哭哭啼啼,軒忙著安撫她,肯定不會想到我是沖著他去的。”

“你給他下的是什么毒?”

小六心虛地說:“其實,不算是毒,應(yīng)該說是——蠱?!笔┬M之術(shù)曾是九黎族的秘技,幾百年前,九黎族曾出過一位善于驅(qū)蠱的巫王,被大荒稱為毒王。蠱術(shù)獨立于醫(yī)術(shù)和毒術(shù)之外,上不了臺面,被看作妖邪之術(shù),聽說過的人有,但真正了解的人卻不多。

小六解釋:“簡單地說就是我在我身體里養(yǎng)了一種蠱蟲,而現(xiàn)在那種蠱蟲已經(jīng)融入了軒的身體中。日后只要我身體痛,他也要承受同樣的痛苦。”

“這蠱,應(yīng)該不好養(yǎng)?!?/p>

“當(dāng)然!很難養(yǎng)!非常難養(yǎng)!”要好養(yǎng),早風(fēng)靡大荒了,以小六的特異體質(zhì),都養(yǎng)了幾年了。

“為什么養(yǎng)蠱?”

小六郁悶地嘆氣,“還不是想制住相柳那魔頭!他是九頭妖,百毒不侵,我思索了很久,才想到這個美妙的法子,可還沒來得及用到他身上,反倒用到了軒身上?!币矮F的警覺性天生敏銳,小六怕種蠱時相柳會察覺,還很配合地讓他吸血,就是指望著有朝一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蠱種進(jìn)相柳身體里。

璟問:“蠱對你的身體有害嗎?”

“沒有!”

“你肯定?”

“用我的命保證,肯定!”

璟并沒有放心,但他自己對蠱完全不了解,只能回頭再尋醫(yī)師詢問。

小六問:“從我被捉到現(xiàn)在幾日了?”

“四日?!?/p>

“時間差不多了?!毙×皖^看著自己的手,也許可以考慮不抹止痛藥。

“小六,軒的事讓我處理……”小六抬頭看璟,“相柳早就料到軒會狠狠收拾我,讓我跟在他身邊,可我拒絕了。

如果我是找大樹去躲避風(fēng)雨的人,當(dāng)年根本不會收留你。我已經(jīng)習(xí)慣獨來獨往、獨自逍遙、獨自承擔(dān),我既然敢做,就敢面對后果?!?/p>

璟的眸中有溫柔的憐惜,“你可以不獨自?!?/p>

小六扭過了頭,冷冰冰地說:“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喂你吃過飯,你也喂我吃過飯。我們之間已經(jīng)扯平,從此互不相欠,我的事情不勞你費心!”

璟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靜靜地走出屋子。

小六想睡覺,可大概已經(jīng)昏睡了很久,完全睡不著,他掙扎著下了榻,走出門。

原來這并不是個軍營,而是類似于獵人歇腳的地方,整個山崖上只有這一個木屋。想想也是,相柳幫璟救人,肯定是以自己的私人力量,不可能動用任何神農(nóng)義軍的力量。

天幕低垂,山崖空曠,山風(fēng)呼呼地吹著,云霧在他腳下翻涌。小六看久了,覺得好似下一刻云霧就會漫上來,吞噬掉他,禁不住輕聲地叫:“相柳,你在嗎?”

身后有鳥鳴聲,小六回頭,相柳倚坐在屋子旁的一株樹上,銀色的月光下,白衣白發(fā)的他,好似一個雪凝成的人,干凈冰冷,讓人想接近卻又畏懼。

小六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問:“你在那里多久了?”

相柳淡淡地說:“聽到了你打算給我種蠱?!?/p>

小六的臉色變了,和璟說話,他向來不耍心眼,可剛才一時糊涂,忘記了他們在相柳的地盤。小六干笑,“這不是沒種嗎?種給軒了?!?/p>

相柳居高臨下,看著小六,如同打量待宰的獵物,“如果你痛,他就痛?他體內(nèi)的蠱什么時候會發(fā)作?”

小六立即往后退了兩步,生怕相柳立即就刺他兩劍,“現(xiàn)在還沒到時間。我既然給他種了蠱,自然不會讓他好過?!?/p>

相柳眺望著懸崖外的云霧,慢悠悠地說:“你先辱他妹妹,再給他下蠱,他不會饒了你,希望你的蠱不好解,讓他對你有幾分顧忌?!?/p>

“這可是給你準(zhǔn)備的蠱,世間只有我能解?!?/p>

相柳閉上了眼睛,“回去睡覺,盡快把你的手養(yǎng)好。”

小六再不敢廢話,睡不著也回去睡。

①化用自陶淵明《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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