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被拉到一旁,用繩索圈在一塊。
隨著天光大亮,等著要過橋的人越來越多,漸漸排成了一條長龍。
一輛篷頂騾車“喀答?喀答”地踅了過來,也加入了等待的隊伍。趕車的是一名布衣皂
靴的虬髯大漢,他踞在車座上等了又等,百無聊賴,見前方排著的是一對母子模樣的男女,
那老媽媽彎腰駝背,頭發(fā)花白;男子約莫三十來歲,穿著山民間流行的短褐?草鞋,扁擔(dān)兩
頭挑著柴捆,腰后還有一柄磨利的手斧,顯然是從朱城山下來的樵夫。
隊伍移動緩慢,卻非是全然靜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紀(jì),無法久站,只得坐在路旁歇息,
每回隊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幾步,另覓大石或平地坐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漢喚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這樣挺辛苦的。若不嫌棄,請來我車上歇坐
如何?”挪動身子,拍拍空出來的車座,俯身道:“大娘!我一個人坐這兒挺無聊的,您來陪
陪我罷?!?/p>
中年樵夫猶豫一下,終不忍母親受苦,頻頻相勸;老婦原是不肯,挨不住兒子與那虬髯
漢子殷勤,終于還是爬上車座,雙手交握,向大漢低頭:“感謝您啊,好心的大爺!龍王大明
神保佑,賜福給您這樣的好心人?!贝鬂h呵呵直笑,點頭道:“那就多謝大娘的金口啦!托福
?托福!”
車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擔(dān)著柴,跟在騾車旁邊,與大漢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那些......都是什么人呀?”虬髯大漢問。
“不知道,以前沒見過?!敝心觊苑驌u頭,片刻又低聲道:“都是些江湖人罷?
呸,凈是欺負(fù)善良的老百姓!”老婦聽見,慌忙“噓!”一聲:“小聲點!你逞什么能?
他們有刀啊,惹得起么?”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親,悻悻然閉上了嘴。
大漢滿臉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點也不以為意。
后方隊伍越排越長,忽聽有人大聲鼓噪:“喂!前頭在搞什么玩意兒?”兩名武官裝束的
青年扶刀而出,隊伍里響起一片嗡嗡低響,此起彼落:
“......哎,是流影城的人!”
“來啦來啦,終于等到啦!”
“給他們一點兒顏色瞧瞧!”
那兩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于張羅競鋒大會的事,各司人馬
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為辛苦,所有人員的輪休假通通取消,只每日分批讓卸下勤務(wù)的弟
子去鎮(zhèn)上散散心,四個時辰內(nèi)便即回城,不準(zhǔn)留宿過夜。
這兩人天沒亮便下了崗哨,相偕下山散心,卻遇著攔橋檢查,忍不住越眾而出。
橋頭的那群紅衣大漢圍了過來,為首之人形貌獰惡,粗聲道:“你們兩個才不是玩意兒!
滾回去排好,再要羅皂,老子一刀劈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鋼刀:“我入流影城三年,頭一回聽到有人敢劈流影城武
衛(wèi)的。你們是哪里來的土匪地痞?”鏘的抽出半截鋼刀,故意往那人面上一轉(zhuǎn),映得他眼前
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頭喚眾人過橋,忽然腰間一痛,那紅衣匪徒飛起一腳,
踹得他身子往后一彈,雙膝跪地,俯趴著不住嘔出酸水。
“你流影城來的呀?正好!”紅衣漢子踩著他的腦袋,狠笑道:“老子就是要找流影城的
人!拉到一邊去仔細(xì)盤問,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伙齊發(fā)一聲喊,七?八把鋼
刀分架著兩人,繳下佩刀,便要拉進(jìn)繩圈里去。
總算另一名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頭腦清楚,見了這伙窮兇極惡的德行,再與赭紅衣衫稍
一聯(lián)想,白著臉道:“你們......你們是赤煉堂的人?”紅衣漢子獰笑:“看來你要聰明一些。
東海七大派同氣連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們過橋去,老子也懶得與你纏夾!”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氣連枝!這兒離流影城不過幾里,你敢在我家的
地頭攔路圈人,是當(dāng)流影城沒人了么?”
紅衣漢子左顧右盼,同伙間爆出一片轟笑。
他從懷里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連扇了那矮弟子幾耳光,揪著衣襟往上提,呲
牙咧嘴地湊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這是鎮(zhèn)東將軍府頒下的‘禁徙令’,任何未經(jīng)將軍批準(zhǔn)
?擅入東海境內(nèi)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斬!有窩藏流民?供與棉衣食水者,一體同罪!”把人
一推落地,站起身來,沖隊伍一揚文書,大吼:
“我們現(xiàn)在懷疑,這里有人窩藏流民,因此設(shè)崗盤查,貫徹將軍的命令!無辜之人,自
然不用擔(dān)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掃過身前隊伍里的百姓,所經(jīng)之處人人低頭,無不股栗。
“排到隊子里的人無故離開,就是心虛!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絕不寬貸!聽到?jīng)]有?”
風(fēng)聲呼嘯,更無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開溜?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風(fēng)報信的人,全
都嚇得噤若寒蟬,不敢妄動。紅衣漢子滿意點頭,指揮手下將那兩名巡城司弟子捆起來,也
不盤問什么,徑自扔進(jìn)圈禁處,與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頗有示眾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聲咒?:“將軍府頒得什么‘禁徙令’,都教這幫匪徒拿來為
非作歹了!這兒離邊境不知有幾百里,從沒見有什么四道流民。真正該正法的,只有這幫無
法無天的兇徒!”
老婦唯恐被紅衣人聽見,雙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搖晃:“龍王大明神保佑哇!你呀,少說
兩句成不成?”
隊伍前進(jìn)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趕進(jìn)繩圈里留置的,多半是不超過二十歲的青年男子,沒
有婦人女子,也無老嫗幼童。之后又有幾名巡城司弟子到來,也是不由分說便被逮住,扔進(jìn)
圍著繩圈的溪畔濕地,照例一句不問;遇到嘮叨或抵抗的,便飽以一頓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聲道:“這到底是怎么了?這幫人到底想抓誰???”
--他們還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們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紀(jì)不超過二十;之所以還抓了其他年紀(jì)相仿的平民百姓,
一來是掩人耳目,二來是避免目標(biāo)喬裝改扮。這種撒網(wǎng)捕魚的作法很笨?很花氣力,但只消
篩選嚴(yán)實,卻出乎意料的有效--虬髯大漢心里想著,嘴上卻沒說出來,唇際抿著一抹莫測
高深的笑,饒富興致的觀察赤煉堂幫眾的行徑。
待查的隊伍約莫等了一刻,終于輪到那對樵夫母子。虬髯大漢幫忙攙扶她下車,忽見橋
面之上,一人遠(yuǎn)遠(yuǎn)行來,錦衣道袍?背負(fù)刀劍,生得長身玉面,臉色卻有些白慘;行走間雙
目游移,身體緊繃,頗似驚弓之鳥。
(是他?。镑诐h子還未開口,卻見那為首的赤煉堂幫眾并未攔阻,反倒迎上前去,恭
恭敬敬一抱拳:“蘇道長!您怎么來了?”那青年道人劍眉一挑,倒像要跳起來似的,尖聲道:
“怎么?這條路我行不得么?”
那名幫眾笑道:“蘇道長哪兒的話!只是上頭有吩咐,今兒法雨溪的橋面上許進(jìn)不許出,
正攔路檢查哩!”那蘇姓道人警醒過來,低聲道:“是......在找‘那個人’么?”
“正是。”那人苦笑道:“只約略說了年紀(jì),連張圖像也無,真?zhèn)€是大海撈針,凈是瞎折
騰。是了,道長過橋,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搖頭:“不上流影城,我在這兒迎接真人寶駕?!边^了一會兒,忽然顫著面皮扭曲一
笑,尖聲道:“‘那人’......我卻是見過的?!弊灶欁缘目┛┌l(fā)笑,笑得全身發(fā)抖,陰柔中有
股說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幫眾卻不以為忤,驚喜道:“蘇道長,蘇大爺!您若幫忙認(rèn)出了這廝,那可是大功一件。
我楊七定然為您點長明燈,一輩子給您這位活神仙燒香......”諛詞不斷,連拍道人馬屁。眾
人聽得肉麻,道人卻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橋頭,驀地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漢的臉上。
虬髯大漢轉(zhuǎn)過無數(shù)念頭,心想:“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護(hù)身符,可別平白錯過了?!贝?/p>
定主意,不閃不避,沖著他大方一笑,揮手道:“哎呀,這么巧?咱們好久不見啦,蘇師弟?!?/p>
道人像被踩著了尾巴的貓,猛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脹起兩團病態(tài)的酡紅,尖聲怒道:“誰
是你師弟?胡彥之,你可別半路認(rèn)親戚!”虬髯大漢笑道:“你師父要喊我?guī)煾敢宦暋平處?/p>
兄’,愚兄算來還癡長了你幾歲,怎不能喊你一聲師弟?”
那暴跳如雷的蒼白道人,竟是鹿別駕的徒兒蘇彥升。而那駕車的虬髯漢子不是別人,卻
是此際應(yīng)當(dāng)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馬狂歌”胡彥之。
那赤煉堂的小頭目楊七在幫中盡管身份不高,也是混過江湖的,豈不知“策馬狂歌”的
大名?愕然道:“這位......是天門鶴真人的高足么?失敬?失敬!”胡彥之笑道:“大哥客氣。
我?guī)煾钢皇N疫@么個徒弟活著,沒比過也不知是高足還是低足?!?/p>
楊七干笑:“胡......胡大俠說笑了?!毙南敕讲诺膼盒螑籂疃冀o瞧了去,此人在江湖上威
名素著,說是嫉惡如仇;倘若蘇道長鎮(zhèn)他不住,只怕還要費一番力氣應(yīng)付。
卻聽蘇彥升寒聲道:“你在這里做什么?”
胡彥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陣子,橫二總管精打細(xì)算,硬是不肯吃
虧,非要我?guī)€人去求醫(yī)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
以后還想再來,只好勉為其難,走他媽的一趟?!?/p>
蘇彥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醫(yī)什么人?又去哪里求醫(yī)?”
胡彥之聳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覺云上樓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蘇彥升與楊七面面相覷,楊七驚喜交迸,蘇彥升卻是泛起一絲惡意的笑容:“橫疏影把人
托你,當(dāng)真瞎了狗眼!”回頭尖叫:“楊七!人就在里面......”
沒等他說完,楊七一聲令下,十幾名赤煉堂眾將篷車團團圍住,他從車后將布簾掀開,
只見車內(nèi)躺著一名全身?頭臉都裹滿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
似是嚇得傻了,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雙手抓著拭汗用的白巾,睜著一雙空洞的漆黑大眼面
無表情,尖尖的瓜子臉蛋比白巾還要白慘。
楊七一愣。車?yán)锬挠惺裁词司艢q?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見
鬼了!
蘇彥升躍進(jìn)篷車?yán)?,又掀簾自車座旁一躍而出,怒指胡彥之:“你!把那耿......那人藏到
哪兒去了?就是當(dāng)日在烽......烽火臺......與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胡彥之見他說到“烽火臺”三字時,不禁舌頭打結(jié)?渾身發(fā)顫,靈光一閃:“難不成......
他竟被妖刀嚇破了膽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么?這位是流影城的廚工
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當(dāng)場將兩名臬臺司衙門的公人從頭到腳劈成了四半,
腸子流滿一地,那個血啊,嘖嘖......”
蘇彥升失聲尖叫,踉蹌倒退幾步,跌坐在地上,顫著揮手:“別......你不要再說了!不要
再說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樣嚇到,紛紛走避,連赤煉堂眾也不知所措,怔在當(dāng)場。
胡彥之不以為意,繼續(xù)道:“這人拿妖刀殺了許多人,連自個兒的頭臉也給劈壞啦。流影
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guī)掖蠓蛑沃?,省得他那張臉活像是摔爛的西瓜似的,紗
布一打開便流了一地的紅湯......”
蘇彥升坐在地上,雙手無助地舉在胸前,瘋了似的尖叫不休,彷佛又回到了當(dāng)日萬劫橫
掃之下?遍地都是赤漿肉泥的修羅場,看不見的黏稠鮮血劈頭夾臉地潑了他一身,那溫?zé)岬?/p>
液感與沖鼻的氣味如鬼魂般糾纏不去,無休無止--“啪!”楊七實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
了他一記耳光。蘇彥升愕然閉口,癱坐著不住喘息。
“胡大俠,對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p>
“不要緊?!焙鷱┲绦Φ溃骸澳氵@樣也是為他好,我明白的?!?/p>
楊七點頭,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俠這么一說,我們也就放心啦。小人有命在身,凡流
影城中來?欲過此橋者,一律不準(zhǔn)放行,請胡大俠不要為難我們這些下人,待檢查無誤后,
定讓胡大俠通過。”
胡彥之笑道:“各為其主,也沒什么好冒犯的。諸位請便。”
楊七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騾車不過是在箱車上加了個簡陋的布篷,車底薄薄一片
木板,別說是藏人,就連塞一顆白菜的空位也無,一眼就能看盡,原本便不用搜。楊七的目
標(biāo),從頭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湊近,端詳了半天,抬頭對胡彥之道:“胡大俠,對不住,我想起這位姑
娘下車?!币恢概褴噧?nèi)的婢女,語氣卻十分堅定。
胡彥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頭目,辦事卻如此細(xì)心謹(jǐn)慎,難怪赤煉堂壯大如斯,叱
咤東海水陸兩道?!泵婵滓怀?,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煉堂好威風(fēng)啊!
連橫疏影橫二總管的貼身婢女也敢動,眼里是沒有人了?!?/p>
楊七沒料到他翻臉竟像翻書一樣,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腳,鎮(zhèn)定應(yīng)答:“胡大爺,我
們只是手下人,哪有這膽量?但此事關(guān)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的。還請胡大俠見諒?!?/p>
胡彥之冷蔑一笑,神情猥褻。
“好啊,都讓你查。你是要她當(dāng)眾脫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細(xì)‘查’么?”
楊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裝,只是沒想到堂堂天門掌教的傳人?俠名遠(yuǎn)播的“策馬狂歌”
胡彥之一說起這碼事來,竟比自己這等水匪出身的還要不堪,怎么聽怎么不舒服。
“這......胡大俠,小人只是公事公辦,沒有別的意思......”
“放屁?!焙鷱┲乩湫Γ骸澳愀嬖V我,你有見過哪個男扮女裝的,模樣比娘兒們還漂
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這殺千刀的,非看到穴兒不肯甘休!說你不是想乘機揩
油,誰人肯信?想插就直說,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漢......”
楊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肌膚雪白,下頷尖細(xì),鼻梁挺直,分明是個美人
胚子。那耿照據(jù)說是城中鐵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傳人,以絕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
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銘”武登庸......怎么說也不能是個美勝朱顏的兔兒爺。
“......嫩穴兒誰人不想?捅著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們這么搞說不過去嘛!又不
是......”
胡彥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內(nèi)容委實太過不堪,連水匪都聽不下去了,楊七趕緊界面:“胡
大俠說得極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著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相貌,小人還想瞧上
一眼?!?/p>
胡彥之怒道:“臉都砍爛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說,你手邊有懸紅圖影么?拆了藥布你也
不知是不是正主兒,存心尋你爺爺開心?”
楊七說他不過,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為難,忽見山下一蓬黃塵揚起,宛若天際龍卷;
烈蹄刨地間,一匹奇駿的烏騅馬如電奔來,馬上騎士一身赭紅勁裝?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
衣擺繡著一頭夾翼俯沖的撲天雕。
馬鞍畔除了長短兵器之外,還有繩索?水壺,以及左右兩只鞍袋。烏騅馬人立而止,待
煙塵消散之后,才見馬后以繩索系著另一匹健馬,背上僅置輕鞍,顯是替換之用。
胡彥之是御馬的大行家,一看此騎的行頭,便知是急馳速行的配備,心念電轉(zhuǎn)之間,登
時了然于心。
(是赤煉堂的私兵“指縱鷹”?。┠侨眙饕氯缪镜呢夂夫T士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將一只竹筒
穩(wěn)穩(wěn)拋在楊七手里,冷冷撂下一句:“按圖追人,不得輕縱!”最末一個“縱”字落下,楊七
等還來不及行禮應(yīng)對,黃塵已卷至十丈之外。
楊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繪影,見畫中的少年濃眉大眼?雙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
的秀麗少女,一指車內(nèi)那纏滿繃帶之人:
“胡大俠,真對不住,你若不肯拆開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動手啦?!?/p>
胡彥之面色鐵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睏钇叨记圃谘劾?,強
抑興奮之情,悄悄打了個暗號,封鎖橋面的數(shù)十名赤煉堂眾都圍了過來,各持長短兵器,將
篷車圍得水泄不通;散在最周邊的五?六人彎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彥之驟然動手時,
拽弦射他幾個透明窟窿。
楊七心知此人武藝高強,不敢托大貪功,將支援火號反握在后,只消人圖一合,便發(fā)出
信號。屆時別說沿溪封鎖的眾多赤煉幫眾,怕連大太保親率的精兵“指縱鷹”
也要立時趕至,任他“策馬狂歌”如何了得,總不能插翅飛了去!
胡彥之將那人抱在懷里,一圈一圈解開纏布,一股腐膿似的惡臭夾雜著血腥氣猛沖了上
來,嗆得楊七掩鼻仰頸,幾乎要反胃嘔吐。最后一層白布揭開,露出一張皮開肉綻的扭曲面
孔,傷口糜爛化膿,如兩塊生肉片般外翻開來,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樣?你看夠了沒有?”胡彥之神情陰沉,彷佛下一刻便要動手揍人。
楊七差點從車轅上跌下來,強忍著喉頭酸水,胡亂揮手:“可......可以了!煩請胡......胡
大爺慢走......惡......”胡彥之哼的一聲,陰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楊七?!?/p>
“我記下了?!焙鷱┲⌒膶⒓啿祭p好,目光如電,冷然道:
“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將取你狗命!你且記著!”
他躍上車座,放下吊簾,持起韁繩驅(qū)車前進(jìn)。赤煉堂諸人懾于他的氣魄威儀,生怕自己
也被問到“你叫什么名字”,紛紛讓出道來,不敢攔阻。騾車行進(jìn)極慢,簡陋的篷頂一路晃搖,
拖著塵沙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終于消失不見。
直到再也聽不到騾車車轅的鈴鐺聲響,橋上的赤煉堂眾才又恢復(fù)行動。只是楊七一想起
那張血肉模糊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嘔的腐臭血氣,終于還是忍不住趴在大嘔特嘔,
將昨晚吃的酒菜吐了個清光。
※ ※ ※
胡彥之驅(qū)車前進(jìn),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數(shù)里,再也看不見法雨溪的水面粼光后,才“吁”
的一聲,在一處山泉邊停下騾車。
“難為你啦,趕快起來!趁現(xiàn)在沒人,把那玩意兒洗干凈!”
全身包滿繃帶的“阿傻”一躍而起,飛也似的沖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條,趴在草
叢里干嘔起來。片刻,他將塞在鼻孔里的兩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的山泉水洗去一頭一臉
的穢物,露出一張濃眉大眼的黝黑面龐來。
“化妝成阿傻”這個點子固然冒險,卻得益于胡彥之周游天下時所學(xué)的精妙易容術(shù),以
及他曾經(jīng)跟隨號稱“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壞辦案三年?與各種慘死奇尸朝夕相處,不
但盡學(xué)仇不壞的斷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傷口化膿?甚至露骨滲髓的模樣。
仇不壞不僅是京左六邑間最好的仵作,更精于審案查案,據(jù)說只要是他看過的尸首,沒
有找不出兇手的,先帝特賜“代天除惡”的金字腰牌一面,許他便宜行事,不受六部三司節(jié)
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圣”的美譽??v使赤煉堂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也萬萬防不到仇不壞嫡
傳的骨相之術(shù)。
“易容術(shù)的最高境界,便是‘改變骨相’。”胡彥之得意洋洋:“許多易容術(shù)會被看出破
綻,大抵也是出在這一項。掩飾表像?欺騙目光,對付不了真正的高手;精妙的易容術(shù),要
做到化高為矮?易胖為瘦?轉(zhuǎn)女為男,才能算是登峰造極?!?/p>
耿照忍不住問:“你到底在我臉上弄了什么,怎能這般傳神?”
“你就別問了,知道了你也不會開心的?!焙鷱┲柫寺柤纾?/p>
“況且,有碧湖姑娘的傷疤對照,做出來的效果也特別逼真。只要故意做得夸張一點,
便能唬住那些不長見識的水匪。”
耿照一臉佩服?!袄虾?,你和姊......二總管一樣神機妙算,都猜到了赤煉堂一定會包圍朱
城山,才想到這等脫身之計。要是只有我一個人,一定是硬闖下山,然后被他們逮個正著?!?/p>
“厲害的是她,不是我。”老胡搖頭:
“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沒想到赤煉堂會一邊上山要人,一邊在山下逮人。這一招很是
厲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管開的是哪一邊他們都要贏。咱們只闖過了頭一陣,赤煉堂將
你的圖像傳遍各處河津碼頭,易容術(shù)不能整天黏著臉面,久了會長瘡生膿的,此后行動須得
加倍小心,否則將寸步難行?!?/p>
耿照洗凈頭臉身體,掘了個坑將紗布衣服埋好,鉆進(jìn)車?yán)铮瑥膲|褥下取出預(yù)藏的新衣?lián)Q
上?!耙霭l(fā)羅!”老胡躍上車座,回頭瞥了簾內(nèi)一眼,不覺失笑:“喂喂,穿著那身衣裳不
難受么?還不趕快換下來?”
“老胡,這樣他不明白的,得讓他看見你的嘴?!?/p>
耿照對著呆坐的清秀“少女”飛快打了個手勢。
“阿傻,快換衣服,我們要出發(f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