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暗香疏影 第十五折 東海一傻,刀舞八荒
禁園的回廊之上,兩條人影一前一后快步走著。
橫疏影全身濕透,烏黑的柔發(fā)絲綹貼鬢,凌亂地黏著雪靨櫻唇,發(fā)梢猶掛晶瑩水珠,更
添幾分凄艷。
她雙手環(huán)肩,用烏黑大氅將嬌小的身子緊緊裹起,氅內(nèi)的濕衣逐漸浸透氅布,烏黑的厚
絨外滲出一塊塊深沈液漬,濕布沾黏雪肌,裹出一副玲瓏浮凸的姣好胴體。
當耿照奔回“響?凌波”時,獨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著酥紅的沃腴乳間,一手抓著一大
團發(fā)醒雪面似的嬌綿玉乳,滑膩的乳肉溢出指縫,還有一大部分裸出掌緣,滿滿超過箕張的
五指,卻又柔軟到不堪蹂躪,被掐出大片爪紅,幾乎維持不住渾圓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獨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只是恣意狎玩她的胴體而已。
“啟稟主上!鎮(zhèn)東將軍遣使求見,人現(xiàn)已在大廳候著!”
耿照跪地俯首,大聲通報。
鎮(zhèn)東將軍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來便是朝中重臣,備受寵信;說他是當今東海第一
人,任誰也不敢有異議。這等來頭,連獨孤天威也惹不起。
“掃興!偏這時來找麻煩!”他放開橫疏影,滿臉不豫,隨手一揮池面,激起無數(shù)水花。
“小影兒,慕容柔那廝與我不對盤,他底下人我不想見!你處理便了,莫來煩我?!?/p>
橫疏影如獲大赦,活像一頭受驚的小鹿,慌忙逃了開來。
她衣帶已斷,揪起兩片衣襟掩住身體;定了定神,強笑道:“正因如此,來使不可不見。
小影兒先款待使者,慰問車馬勞頓,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見也不遲?!闭Z聲微微發(fā)顫,口氣
卻如哄小孩一般。
獨孤天威哼的一聲,索性扭過頭去,來個相應不理。
橫疏影不敢久待,匆匆整理儀容,領著耿照拜別而去。
耿照見她渾圓的肩頭不住輕顫,一大把烏鬟也似的濕發(fā)攏在左側(cè)胸前,從背后看來,發(fā)
根處黏著幾綹柔絲,綴著烏褐兔尾的氅領土裸出半截粉頸,肌膚如覆奶蜜,白得令人難逼視,
不覺生憐。
心念一動,解下御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輕聲道:“二總管,衣濕沁骨,怕要著涼,
您先穿著罷?!眴玖藥茁?,橫疏影兀自揪緊氅襟、低頭碎步,恍若未覺。
兩人來到回廊檐盡處,距對面的垂檐尚有十來步路,中間隔著一小座花園,不想檐前整
片絲毛飄落,居然下起雨來。初來時天氣甚好,兩人都沒帶傘,橫疏影停步抬頭,一時微怔,
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冷戰(zhàn),嬌軀更顯柔弱,窈窕腴潤的背影說不出的寥落。
耿照為她披上外衫,低聲道:“我去找把傘來?!睕]等她回神,遮著發(fā)頂快步奔出,踩著
青石磚上的淺淺水洼飛涉而過。
禁園中閑人止步,除了服侍獨孤天威的姬人,只剩園外把守的帶刀侍衛(wèi)。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見偌大的園中空蕩蕩的,一時也不知去哪兒找人,卻知駐
警處必有崗哨,哨所里頭別說是紙傘蓑衣,怕連鍋碗瓢盆也有,匆匆奔至。先前那名侍衛(wèi)一
見是他,忍不隹蹙眉:“怎么又是你?”
耿照瞥見墻角零零落落擱著幾把油紙傘,隨手揀了柄結(jié)實的,低頭道:“這位大哥,請借
把傘一用?!笔绦l(wèi)拿眼角瞥他,眼白吊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難的神氣:“借來做甚?你們執(zhí)敬
司的,隨身不帶傘么?”
耿照躬身道:“侍衛(wèi)大哥見諒。二總管急著要離開,不能沒有傘?!?/p>
那侍衛(wèi)差點沒厥過去,劈手來奪雨傘:“二總管怎能用這等破爛家生?我讓婢女換把好
傘?!惫⒄論u頭道:“不用?!眰?cè)身一讓,三兩步便跨出崗亭。
那侍衛(wèi)自負拳腳,豈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幾乎摔了個跟斗;扭頭但見長廊轉(zhuǎn)角衣影晃,
哪還有人?錯愕之余,不禁咋舌:“這小子......好快的身手!”左右面面相覷,俱都無言。
耿照回到小園,見橫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著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頭望天,不由的
心疼起來,打開陳舊的傘蓋,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讓濺起的水花噴上廊階,濡濕了她的裙
擺。
她站與檐頂相齊,飽滿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濕,微亂的瀏海與兩排彎睫上沾著些許雨毛。
耿照小心用傘遮著,輕聲道:“二總管,您快回去更衣罷。再淋下去,只怕要著涼。”
那油紙傘十分陳舊,透著變了味兒的桐油氣息,皮膜似的焦黃傘面微透著光,從傘下向
外望,彷佛一切都籠上一層朦朦朧朧的暈黃。她有很多年沒用過這種傘了,連那股難聞的怪
味竟都有些懷念起來;偶一回神,卻見階下的少年滿面關懷,濃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無心機。
橫疏影嘆了口氣,將披著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頭的嫌惡委屈盡去,又回復成手握
一城命脈、統(tǒng)領五千精甲的流影城二總管,氣度雍容,儀態(tài)萬千,非是溫泉池中任人狎戲的
軟弱女子。
“穿上罷。咱們回執(zhí)敬司去,莫讓貴客等久了?!彼⒁贿t疑,低聲道:“多謝你啦。這
衣衫......真是保暖得緊?!?/p>
“耿照心頭一暖,笑道:“二總管披著罷,莫要著涼啦?!睓M疏影淡然道:“我若披著你
的衣衫,讓人家瞧見了,傳將出去,還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凜,連忙俯首:“小人失言,還請二總管恕罪。”
她搖了搖頭,不再言語,蓮步細碎、裙裾翻飛,裹著半濕的大氅優(yōu)雅步下廊階,一路款
擺而去,背影宛若翩鴻。
橫疏影回到院中,讓丫鬟服侍著換上一襲薄如蟬翼的窄袖紗羅衫,內(nèi)襯云紫紋綾訶子(又
稱“內(nèi)中”,女子的無肩帶掩胸內(nèi)衣,常見于唐代仕女圖)裸出頸胸問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
帶青澤的玉色纻絲襦裙,臂間挽著一條窄幅的白練披帛;柳腰約青、皓腕環(huán)碧,合襟處結(jié)了
只小巧的青紱綢結(jié),以紅玉珊瑚珠為墜,重新梳妝簪配之后,直是容光照人,明艷不可方物。
耿照也匆匆換過新衣,抹干頭發(fā),隨她來到大廳。
兩人步入廳堂,只見廊間堆滿了髹漆的大紅木箱,一數(shù)竟有十來個之多,顯然來使準備
了豐厚的禮物。橫疏影素不貪圖這些蠅頭小利,料想以鎮(zhèn)東將軍慕容柔一貫的刁鉆,櫻數(shù)越
厚,所圖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嘆,微蹙秀眉。
廳內(nèi)東首客座上,分坐著兩人:次席是一名清團的高瘦老者,頭戴雪紗金翅的仿古沖天
冕,一襲雪白高領深衣,材質(zhì)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織如意錦。老人滿頭銀發(fā)、五緒銀須,居然
連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視,雙手拄著一柄方棱柱形的三尺儀仗劍,通體細長,
一看就知道不能打斗,而是文人拿來服劍之用。
末席則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邊只有一僮隨侍,模樣十分樸素。
中年文士正與鐘陽閑話,一見橫疏影來,起身揖道:“二總管久見!下官不請自來,唐突
之至,還請二總管莫要見怪才好?!编徸睦先锁P目一瞟,見橫疏影姿容嬌妍,微微蹙眉,
旋即移開目光,絕不多看。
橫疏影吃慣了四方飯,也不在意,徑向文士斂衽施禮,盈盈拜倒:“撫司大人安好。大人
公務繁忙,難得能來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簡慢,有失遠迎,才要請大人多多海涵?!?/p>
文士拱手作揖,連稱不敢。
耿照不由凜起,暗忖:“這人......竟是東海經(jīng)略使,遲鳳鈞大人!”
東海道的最高行政機構乃東海臬臺司衙門,其長官為經(jīng)略使,一般都稱“撫司大人”,乃
東海各州、府、郡、縣的父母官?!暗馈敝患墸静皇浅V?,而是數(shù)百年來東勝洲形勢板蕩,
不得不將天下劃分為五大軍區(qū),即為東海、西山、南陵、北關、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二,四大軍區(qū)內(nèi)的錢糧、兵馬統(tǒng)歸四鎮(zhèn)將軍府節(jié)制,臬
臺可衙門的權力無形中已被架空。鎮(zhèn)東將軍府派使者傳話,居然教堂堂撫司大人作陪,其難
堪可見一斑。
橫疏影玲瓏心竅,自不會踩他痛腳,抿唇笑問:“是了,這位老先生嵚崎磊落、貞風亮節(jié),
望之儼然,令人好生相敬,卻不知是哪位學府大儒,駕臨流影城指教?”
遲鳳鈞一捋頷須,笑道:“二總管真是好眼力!這位是沉沙谷折戟臺的主人,人稱‘天眼
明鑒’的南宮損南宮先生?!?/p>
橫疏影雖已約略猜中,仍是裝出一臉驚喜,掩口輕呼:“啊,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兵圣’
南宮先生!”
耿照憶起執(zhí)敬司《東海名人錄》里的記載,忍不住多看幾眼,暗嘆:“不愧是儒門兵圣,
一身風骨鑠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彼x書不多,向來敬重文人,東海“九通圣”是讀
書人中的讀書人,更是仰之彌高。
據(jù)說南宮損有感于江湖仇殺甚多,在沉沙谷折戟臺創(chuàng)立“秋水亭”,凡有仇怨欲決者,只
消到亭中掛牌求戰(zhàn),無論仇家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請來公平一戰(zhàn),死生僅止一身,絕
不牽連無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決戰(zhàn)、約戰(zhàn)的圣地。近二十年來,江湖罕閑大規(guī)模的
滅門、屠殺等行徑,人人都說是風行草偃之功,尊稱南宮損為“天眼明鑒”。
九通圣之一的“兵圣”親自登門,橫疏影盈盈下拜,禮數(shù)十分周全。
南宮損似是嫌她衣飾冶麗、不夠端莊,正眼不瞧,只一頷首,聊作回應。
“妾身聞名已久,好生傾慕,不想今日竟得見‘天眼明鑒’?!?/p>
“蓬門鄙夫,敢辱清聽!”
老人冷冷一哼,鐵面依舊不稍移目。
橫疏影也不生氣,咯咯一笑,嬌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喚來耿照,低聲吩咐:“我桌上那本
邸報,速速拿來。”聲音雖小,左右卻聽得清清楚楚。南宮損眉角微揚,似乎“邸報”二字
觸動了什么機關,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嚴肅略有波動,無法再置若罔聞。
這卻苦了耿照。
他昨夜頭一回進二總管的書齋,只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么邸報?心念一動,讓
后進庫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冊,仔細抹去封面積塵,又用力翻動幾回,在掌間一陣搓揉,讓
線裝處略微磨損,然后飛快送回橫疏影手里。
橫疏影眉目不動,轉(zhuǎn)頭忽然便笑了開來,小心翼翼捧上書冊,對南宮損說:“先生編的這
部《秋水邸報》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為喜愛。今日難得先生駕臨,能否請先生為我題幾個
字,聊作紀念?若得‘天眼明鑒’親筆,此書可堪傳家?!?/p>
《秋水邸報》是秋水亭每月整理各種決戰(zhàn)記錄、江湖異聞,雕版印行的刊物。正邪兩道
或衡量時勢,或搜集情報,均不可不觀,影響力不容小觀。近年秋水亭聲名鵲起,與此谷有
偌大干系。
畢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南宮損輕咳兩聲,仍不多瞧她一眼:“如蒙不棄,老夫
現(xiàn)丑了?!庇晒⒄账藕蚬P墨,于扉頁題了幾字。遲鳳鈞笑道:“還是二總管精細。我不知今日
將與‘兵圣’同行,案頭上的那本邸報不及攜出,平白錯過了大好機會?!?/p>
橫疏影將書抱在腴潤白皙的飽滿乳間,得意嬌笑:“我能捐銀子助撫司大人支應賑款,可
這本寶貝卻出讓不得。誰教撫司大人不隨身帶著,是好有趣的書呢!”
去年央土大滂,流民涌入東南兩道,鎮(zhèn)東將軍府借口救災,強要臬臺司衙門籌措五萬兩
賑銀。此事終靠橫疏影幫了大忙,聯(lián)絡湖陰、湖陽的富賈一同出力,才使遲鳳鈞度過難關。
“遲鳳鈞聽得苦笑,橫疏影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著的首位,心想:“南宮損名
頭忒大,使者卻不是他。這慕容柔......究竟有什么盤算?”遲鳳鈞料其所想,只是淡淡說道:
“世子帶岳老師四處參觀,稍后便回。二總管不妨稍坐閑聊,暫等片刻?!?/p>
“岳老師?”橫疏影秀眉微軒,忽然想起一人,驚詫之余,喃喃道:“莫非是鼎鼎大名的
‘八荒刀銘’岳宸風?”
遲鳳鈞點了點頭,笑容里卻有一絲苦澀。橫疏影錯愕之余,幾乎要搖頭失笑,暗忖:“慕
容柔啊慕容柔,你做事如此不顧義理人情,真以為自己是東海第一人么?”見遲鳳鈞盡力掩
飾無奈,不由得同情起來。
放眼當今天下,有一刀一劍的傳承與各派均不相同,劍日“鼎天鈞”、刀日“赤烏角”。
鼎天鈞劍的歷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劍主”之名,繼承同樣的劍器、同樣的頭銜、同樣的絕藝,
以及能號召南陵諸國游俠的崇高地位,被譽為南陵游俠之首。
而東海烏城山上的虎王祠岳家,歷代家主亦都繼承名刀赤烏角及“八荒刀銘”的封號,
以一套“虎箓七神絕”傲視東海;尤其當代家主岳宸風更是出類拔萃,在劍派林立的東海道
闖出大名,得與傳承數(shù)百年的鼎天鈞劍并稱。人說“南陵劍首、東海絕刀”,所指即為此二絕。
遲鳳鈞初來東海時,以重金禮聘岳宸風入幕,倚之為武膽,恩遇極厚。
后來,鎮(zhèn)東將軍慕容柔聽聞岳宸風英雄了得,約往一見,席間相談甚歡,回頭便對東海
臬臺司衙門施壓,要討了此人去??蓱z的撫司大人不堪其擾,忍痛割愛,岳宸風遂改投鎮(zhèn)東
將軍慕容柔的帳下。
橫疏影見他立場尷尬,料想有南宮損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么口風,有一搭沒一搭的閑
聊著。忽聽檐外熙攘聲動,大批人馬涌至,當先進來的是世子獨孤峰,隨后一名身軀魁偉的
虬髯漢子跨進門檻,雙手負后,氣宇軒昂。
那人一身黑絨對襟箭衣,同色的厚絨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帶,肩上覆著兩片黑緞披膊,
足蹬皮靴、臂纏皮腕,身后黑披風獵獵飄揚,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階將領,又像是威震兩
道的綠林大豪,說不出的威風凜凜。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熱血昂揚,忽生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東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銘”岳宸風!
岳宸風虎步而入,遲鳳鈞、南宮損雙雙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權作問候。
近看時,才發(fā)現(xiàn)他雖留有一部豪邁的濃密燕髭,但生得劍眉星目、神氣疏朗,相貌頗為
英??;衣著作武人打扮,髻上卻裹了文士常見的披背包巾,束著小小金冠,橫插一枚鑲金綠
玉釵,文武兼?zhèn)洌肥呛每础?/p>
他身后跟著一名身長九尺余、通體黑如鍋炭的胖大巨漢,厚唇塌鼻,形貌極是怪異。
巨漢斜背著一只巨大的烏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貯必是威震東海的絕世名刀赤烏角。
從刀匣的尺寸推斷,赤烏角刀雖不若萬劫龐大,但亦屬千鈞巨刃,若由造詣深厚、勢均力敵
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戰(zhàn)勝萬劫妖刀。
(若有岳宸風這樣的頂尖高手相助......)
耿照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彷佛在面對第三次妖刀之戰(zhàn)的艱難路上,自己并不是那樣的孤
獨。
“我力量雖有不及,但天下間多有高手,集合眾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輩和唐十七前輩
他們一樣,打倒妖刀,拯救蒼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涌起一念,開始對眼前一切留上了
心。
橫疏影從西首主位上起身,薺移蓮步,裊裊娜娜一欠身,斂衽行禮:“妾身橫疏影。見過
岳老師。”
岳宸風打進廳來,目光就不曾從她身上移開,聽她自報姓名,不免錯愕:“聽說白日流影
城的橫二總管是獨孤天威的小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定神,抱拳道:“二總管好。
岳某冒昧前來,唐突之至,尚請見諒?!?/p>
眾人分邊坐定,耿照喚婢仆奉上茶點,便在橫疏影身后侍立。
岳宸風偶一抬頭,兩人四目交會,見這少年目光灼灼、極是有神,不覺一凜;但蹙眉不
過是一瞬之間,旋即沖著耿照頷首微笑,態(tài)度瀟灑可親,不似南宮損那般冷硬自矜,半點不
通人情。
橫疏影畢竟是姬妾的身份,能坐上西側(cè)的首位,那還是看在獨孤天威目無禮法、任性胡
為的份上;若在他處,斷難如此。獨孤峰貴為世子,是未來的一等昭信侯,便于三級金階之
上、城主寶座一旁,特為他設置一座。
岳宸風飲下茶湯,將骨瓷蓋杯擱回幾上,清了清喉嚨,朗聲道:“二總管,岳某無官無職,
一介草莽,不擅官場文章。那些個拐彎抹角的話兒,咱們便省了罷?!?/p>
橫疏影抿嘴一笑?!霸览蠋熕?!妾身也是這個意思?!?/p>
岳宸風點了點頭?!霸滥辰袢涨皝恚且c二總管說說三府競鋒大會之事。少時若有冒味,
還請二總管勿怪?!?/p>
三府競鋒大會每年均為三大鑄號帶來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緊東海道的錢糧資源,唯獨這
一塊分不到、吃不著;若說全不眼紅,可真是天下奇閑了。過去十年問,橫疏影時時防著他
出手搶食,拖到今日才來,也算是等得頗苦,一點也不意外。
“三府競鋒,乃是東海一年一度的盛會,天下英雄齊聚,好不熱鬧。撫司大人、劍冢的
蕭老臺丞,年年都與會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軍器監(jiān)、羽林軍的大人們,也時常駕
臨,朝野一家,各有斬獲。”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著幼細白哲的蘭花小指,以杯蓋輕刮湯面,凝眸嫣然道:“今
年的競鋒盛會,又輪到我們流影城籌辦啦!慕容將軍乃是國之棟梁、天下名將,若能得他老
人家親臨指導,不僅是為盛會增輝,我家城主也當歡喜不已。這是天大的好事,何來冒味?”
岳宸風閑言微笑,搖了搖頭。
“二總管誤會了。我家將軍之意,并不是想來參觀三府競鋒。”他目光銳利,直視著對
面的嬌小麗人,宛若下山猛虎?!案覇柖偣埽骸斑^去十年來,白日流影城贏過幾回競鋒大比,
承接過幾次羽林精械的御制?”
橫疏影不慌不忙,斂目微笑。
“一次也沒有。敝城資齡尚淺,還有許多待琢磨的地方,是以上下一心,無不砥礪精進,
以求今年大放異彩,一舉奪魁。岳老師是刀法的大行家,今年若有興致,還請撥冗前來,多
多指點敝城工藝......”
岳宸風豎掌一立,打斷了她的話。
“二總管,我算給你聽好了:“過去三十年來,青鋒照共奪得廿三次的競鋒魁首,雙方平
手五次,赤煉堂只贏過兩次。勝方得為羽林禁衛(wèi)鑄造城甲,以及用來賞賜眾大臣的儀劍鎧仗,
以國庫緡帛購買,成本是工部軍器監(jiān)自制的數(shù)倍、乃至十數(shù)倍。京城貴族樂此不疲,競逐求
藏,三十年來蔚為風尚。
“輸家看似輸了面子,卻能承接北關、西山諸軍的器械買賣,動輒以數(shù)萬計。各軍將領
們從國家撥下的經(jīng)費中多所克扣,拿來買這些武器;如果不夠,便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或
索性變賣國家配械,以籌措經(jīng)費。輸家縱使輸了,里子卻殷實得緊,一點也不含糊。”
橫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沒從過軍,不通武事。只是兵兇戰(zhàn)危,誰都希望自己的刀劍快利一些、
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近家,與妻兒團聚。這是人情之常,也不奇怪?!?/p>
岳宸風笑道:“青鋒照擅制各式軟硬奇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得勝,一面自國庫取財,
一面在王公貴族之間炒作,大發(fā)利市;赤煉堂善于大量制造,又掌握鄧江漕運,利于輸出,
因此年年都輸,來做各地駐軍的生意。我家將軍說了,這叫‘竊食國稟,交相蟊賊?!煜?/p>
之惡,莫過于此。
“這其中,白日流影城最是無辜,既分不到好處,何苦為人作嫁?我家將軍最是急公好
義,不忍見貴城為人唆擺,特別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許可,改變今年三府競鋒的規(guī)則,避
免這種交相蟊賊的弊端再次發(fā)生,故遣我來,說與二總管知曉?!?/p>
橫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告御狀的殺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臉上沒敢泄
漏半分心思,唯恐再失先著,打點精神,沉著應對。
“慕容將軍言重啦。卻不知這新的競鋒規(guī)則,卻是怎生比法?”
“首先,競鋒之會須由一公正的門派籌辦,以杜絕營私舞弊。”岳宸風道?!敖衲甑娜?/p>
競鋒,我家將軍特別商請‘天眼明鑒’南宮損南宮先生出面,于沉沙谷折戟臺舉行。以秋水
亭聲名,相信三家均無后顧之憂,直可放手一搏,亦足以杜悠悠之眾口。兩盡其妙,豈不美
哉?”
南宮損鐵面如霜,雙掌交迭,拄著三尺儀劍,只微微點了點頭。
橫疏影心底一涼:“這斧底抽薪之計好狠!南宮損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擺弄,還不是照你
的意思?打著‘天眼明鑒’的明招大旗,卻來坑殺我們。”面上卻是拍手歡叫,咯咯嬌笑道:
“能得‘兵圣’出面,自是一樁美事。如此甚好?!?/p>
岳宸風又道:“既是賭技競鋒,自不能套招混賴,私下干那利益分配的勾當。無奈三府競
鋒為青、赤兩家把持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勢單力孤,獨木難撐大局。為解此弊,須引入新血,
才能杜絕交相蟊賊的惡習......”抬起頭來,目光一緊:“因此,今年鎮(zhèn)東將軍府將親與大比,
是為‘四府競鋒’!”
橫疏影俏臉微變,咬著如軟熟櫻桃般的豐潤唇珠,一句話也沒說。
獨坐在金階上的獨孤峰終于聽出不對,身子前傾,皺眉道:“岳老師的意思,是鎮(zhèn)東將軍
府也要跳下來比一比,同我們爭搶魁首的采頭和位子?”
岳宸風朗聲大笑,連連揮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將軍的意思,是想讓競鋒之會更公平,
也更活潑昂揚,一掃多年來的沉沉暮氣,帶來全新的氣象?!?/p>
烏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銘”威震東海,獨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結(jié)交,自岳宸風入城以
來,便帶著他四處參觀、請教刀法精奧等,表現(xiàn)得格外熱絡。但競鋒大會關系流影城的生計,
豈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抬腳踏上蓮墩,按膝俯視階下。
“岳老師,打鐵鑄劍非是過家家,莫說青鋒照、赤煉堂,便是白日流影城,也足足下了
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規(guī)模。我且說句不中聽的:“鎮(zhèn)東將軍府縱有名劍寶器,未必三家
敵手;慕容柔既要下場比拼,可有輸?shù)拇蛩???/p>
這話大大不敬,橫疏影來不及攔阻,不禁蹙眉,遲鳳鈞更是面色丕變。南宮損低垂灰眉,
雙手拄劍,似是低低“哼”了一聲,嚴霜似的嶙瘦面上無甚表情,看不出是褒是貶。
誰知岳宸風并不生氣,撫掌大笑。
“世子這話,真是痛快!大凡比試,有贏有輸,哪有只許勝、不許敗的道理?鎮(zhèn)東將軍
府既然參賽,自當奮力一搏,敗了也沒有怨言。特別請兵圣南宮先生為證,便是為了‘公平’
二字,世子毋須多心?!?/p>
遲鳳鈞也為雙方緩頰,道:“有南宮先生為公證,自然是如懸明鏡了?!?/p>
南宮損冷道:“制水亭問,無有貴賤。世子若然見疑,亦可自攜公證?!?/p>
獨孤峰言為之塞,明知此事對流影城絕無好處,一時卻不知如何辯駁,握著獅爪形狀的
黃花梨扶手坐下,俊臉微青,面色半晌難復。廳中頓時陷入一片死寂,氣氛尷尬;岳宸風似
早有準備,面帶微笑,從容端起茶杯啜飲。
“妾身有一事,想請教岳老師?!睓M疏影忽然開口。“按照過往慣例,競鋒大會的比法兒,
通常由三家各出一口兵器,請通刀識劍的江湖名家品評優(yōu)劣,然后再試鈍銳、剛?cè)?、曲直?/p>
松韌、陰陽五行等,從中推出鋒會魁首。岳老師是東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今年的比試,
不知是否有幸能請到岳老師評點,更增大會光彩?”
“我家將軍說了,戰(zhàn)陣之上,兵器比剛、比狠、比霸氣,優(yōu)勝劣敗,毫無轉(zhuǎn)圓。過往的
比法乃是文斗,試不出這些?!痹厘凤L笑道:“今年咱們且變個法兒,也才算有了新氣象?!?/p>
“愿聞其詳?!?/p>
岳宸風舉起右手,伸出四根指頭。
“四把兵刃,四個人?!彼菩Ψ切Γ寥话菏?,虎目之中微綻精芒:“四人持兵。在折
戟臺上一決高下;兵器毀去自然是敗,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失敗。勝者為王,才叫做
武斗!”
(果然如此?。?/p>
青鋒照、赤煉堂的基業(yè)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來努力精進,工夫亦不容小觀,鎮(zhèn)
東將軍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兵器鑄造上勝過三家?慕容柔定下這等規(guī)矩,分明是想以武功
取勝。
岳宸風號稱“東海第一刀”,所用的赤烏角刀又是稀世寶器,三家縱使在兵器上不居劣勢,
眼下又去哪里找一名能勝過“八荒刀銘”的持兵代表?
“卑鄙!”
橫疏影暗咬銀牙,粉面上雖掛甜笑,卻氣得身子微顫。
岳宸風怡然自得,從容道:“將軍也不欲多占便宜,決定將競鋒大會的時日推遲二月,貴
城好生準備,盡情發(fā)揮。今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臺,鎮(zhèn)東將軍府恭候大駕。二總管,
我家將軍之言,岳某人都帶到啦,叨擾甚久,就此別過。”說完便要起身。南宮損、遲鳳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