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六折
卅年光景恍惚瞬目
自武登庸帶耿照前往柳岸水渠之后,倏忽又過幾日。
長孫日九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一晚,耿照是給師父掛在肩上扛回來的,頭一眼瞥見時害他嚇得差點掉膘,心都涼瘦了一圈?!皼]事的沒事的,就活動了下筋骨而已。年輕人嘛,不怕的不怕的?!崩先斯笮?,把人扔地上說要去找宵夜,一溜煙便不見蹤影,妥妥的肇事逃逸。
雖說師父不致害了耿照性命,難保沒有一時玩脫的可能,日九不敢大意,讓呼延宗衛(wèi)請來名醫(yī)診視,確定耿照只是疲勞過甚,并未受得內(nèi)外傷,開了幾副調(diào)養(yǎng)補益的方子,這才放下心來。
找宵夜去了的武登庸,直到耿照離開為止,都沒再回來過——就算人在此間,峰級高手不欲現(xiàn)身,任誰也找不著。日九明白師父看似游戲人間放飛自我,骨子里有些東西從未改變,譬如諾不輕許,譬如言出必踐,而他確實守住了對耿照的三日之約,無有也無意增減。
耿照睡足一日一夜才醒,整個人看上去明顯不一樣了。日九打量他半晌,才滿意點頭,不無欣慰:“很好,自信心沒有過度爆棚,顯然腦子還在?!惫⒄詹挥墒Γ骸霸趺茨阋詾槲以撃靠找磺?,覺得自己酷炫屌炸天么?我本來還期待你好言安慰什么‘三天是學(xué)不到什么,看開就好’,然后來盅雞湯之類。”
日九大笑。“我?guī)煾刚l?刀皇武登庸??!有他給你灌頂三日,酷炫屌炸天也是理所當(dāng)然。起來起來!該干嘛干嘛去,別賴在這兒制造外交問題,你當(dāng)驛館是客棧么?”
耿照返回朱雀航大宅,李綏和潛行都諸女自都歡喜不置,至于任中書那貌美如花的絕色千金鎖他做甚、又去了哪兒,眾人皆極有默契地閉口不提,當(dāng)作沒這事,只綺鴛氣虎虎地匯報近日內(nèi)城中變化,就差沒把報告直接甩他臉上。
流言越傳越亂,莫衷一是,到這份上,已非任一方能輕易操縱;一旦干預(yù)的力道過大,可能會立即浮出水面,自身成為了活靶,此乃詆讕之大忌,謀者不為矣。各種版本不斷雜配增生的結(jié)果,就是使單一版本的殺傷力大幅減弱,加上慕容柔遲遲沒有押蕭老臺丞取供的意思,反倒拿下了大舉搜索白城山的峒州知州房書府,再無人敢說自己看得懂這局在演什么,橫豎鬧了好一陣已不新鮮,注意力紛紛移轉(zhuǎn)他處,不復(fù)起初的熱度。
“這是正常的么?”聽完綺鴛的報告,耿照沉思良久,突然喃喃開口。
綺鴛想了一下,也輕搖螓首,蹙眉道:“謠言正常,是慕容柔不正常。我雖不敢說了解這人,但什么動作也無……委實不像他。然后又無端端押了房書府?!?/p>
兩手一攤,一副“這人知道自己在干啥么?簡直莫名其妙”的惱火神氣。
耿照一怔回神,不覺微笑:“我問得沒頭沒腦,綺鴛姑娘居然聽懂啦?!?/p>
綺鴛自己也愣了一下,頓時又羞又窘,跺腳道:“你……哪有……少看不起人了!你講話很深奧么?莫……莫名其妙!”一扭綿股,筋性十足的圓凹小腰尚未全擰,裹在褲布里的飽滿股瓣已如水晃蕩,漾開酥顫顫的曼妙臀波,比新剝的肥厚荔肉還要鮮滋飽水。直到房門“砰”的一聲甩上,耿照才回過神來,趕緊斂起發(fā)直的視線,咽入喉底津涎。
但綺鴛的判斷十分準(zhǔn)確。
將軍的態(tài)度,是這場流言之爭的關(guān)鍵……不,精確地說,將軍本人正是全域走馬至此,古木鳶與平安符雙方優(yōu)劣消長的定音槌。是其作為與不作為,令原本以劣勢開局的蕭諫紙迄今仍安坐驛館,非如遲鳳鈞、房書府般,須得以階下囚之姿進入后續(xù)的審訊階段。
耿照看不出將軍袒護蕭老臺丞的動機。姑射之亂不管最后是誰出來扛了首謀,鎮(zhèn)東將軍府都難脫監(jiān)督不周、怠忽職責(zé)的罪名,慕容柔無論對蕭諫紙有多少敬意,都不值得為此賭上前程理想。將軍必有圖謀。
慕容曾讓任宣帶話,教他近日休近驛館,根據(jù)潛行都的消息,慕容柔數(shù)日前便已移駐谷城大營,讓沈素云回娘家待著。耿照心領(lǐng)神會,讓寶寶錦兒走了趟沈家,之后便改住在慕容柔原本下榻的驛館中,任宣為他備好居停,只等耿照交接完畢,便要前往谷城侍奉將軍。
“交給你了。”什么都沒給他的將軍親衛(wèi)只抱拳一揖,仍是不卑不亢,進退合宜。耿照抱拳回禮:“有勞任兄。”兩人相視而笑,更無別話。
耿典衛(wèi)重回公門一事,在越浦并未掀起波瀾。以慕容眼底顆粒難容的脾性,此舉無異證明了耿照的清白,至少是肯替耿照的清白背書,城門橋頭張貼的刀尸黑榜早被人潑水刷去,如元宵翌日的花燈炮仗,已不合時宜。
當(dāng)韓雪色一行接到耿照的親筆函,邀眾人來驛館時,諸少并未考慮太久,即以秋霜色為首,欣往一敘。四人在管事的帶領(lǐng)下進入大廳,見賓位上已坐一人,灰氅褐發(fā)、風(fēng)塵仆仆,腰畔挎著毛皮裹鞘的駝鈴長刀,正是刀侯座下行二的“朔刀”風(fēng)篁。
風(fēng)篁與耿照一齊起身,初老的西山浪人笑得蛛吐般的眼角密紋深深瞇起,熱情相迎:“韓宮主、聶二爺,好久不見啦。此番仗義相助,我且代師兄和家?guī)?,謝過奇宮!將來有用上我等處,云都赤府絕不推辭!”
韓雪色與他把臂搭肩,佯怒道:“頭一句便叫錯了,哪里來的韓宮主?是韓兄弟!”風(fēng)篁哈哈大笑:“是我不好,這要罰酒!”聶雨色在一旁陰陽怪氣道:“聽見沒小耿子?上酒啦。”
慕容柔落腳過的地方是不會有酒的,他自個兒不喝,也不讓人喝。
耿照命管事奉茶,眾人按賓主落座。韓雪色乃一宮之主,有爵位在身,是無庸置疑的賓首;風(fēng)篁代表云都赤侯府,故居次位,而后才是秋、聶、沐三俠。
風(fēng)篁執(zhí)杯起身,環(huán)顧眾人,耿照與風(fēng)云峽諸少亦一并離座,高舉觥籌。
“我同師兄說了,說韓宮主……不,是韓兄弟如何的英雄了得,聶二爺又是何等神技通天,說得興起,像是又回到當(dāng)日道旁小店時— —”
聶雨色插口:“不就小小打敗了你一回,犯得著這么上心?”
風(fēng)篁忍不住冷哼:“聶二爺你年紀(jì)輕輕忒不記事,是記成哪回同小貓小狗打架了唄?”聶雨色一副“懶與你多口”,掏出算籌剔牙:“你運氣好啊,那天我要是肝火稍旺停不住手,一家伙就插你腦門上了?!憋L(fēng)篁露出夸張的驚恐之色,捧頰駭然道:“這么臟的東西你千萬別拿來插我??!”
聶雨色嘴角微揚,見他正中陷阱,欲回以一句“那拿什么插你好啊”,陡聽兩聲:“……掌嘴!”卻是宮主與師兄一左一右,投來四道殺人視線,韓雪色面如嚴(yán)霜,秋霜色靜笑勝雪,俱是吃人不吐骨頭。聶二爺敢作敢當(dāng),叼著茶杯左右開弓,狠抽了自己兩耳刮子,仿佛沒事人兒似,連鼻血都不擦。
“見笑見笑?!憋L(fēng)篁干咳兩聲,舉盅續(xù)道:“我?guī)熜炙夭欢嘣?,只說:”大恩不言謝,男兒方寸心?!姨嫠言拵У剑废逻@杯,來日再與諸位共飲。
“仰頭飲罷摔碎瓷盅,正是西山本色。
“好一個‘男兒方寸心’!”
韓雪色等意興遄飛,也跟著一飲而盡。
風(fēng)篁沖耿照抱拳道:“耿兄弟,我去保護慕容柔了,省得他教人一刀砍死,恩師與師兄不免要責(zé)怪我。你們是上哪兒招惹了忒厲害的對頭?”耿照哭笑不得,風(fēng)塵仆仆的浪人已挎刀轉(zhuǎn)身,大步而去。
秋霜色垂斂鳳眸,以右手食中二指輕捋長鬢,微笑道:“人說拓跋十翼世之英雄,其徒已英邁若此,可以想見斯人。典衛(wèi)大人安排這場會面,果然值得我等離開藏身之處,走上一遭。”
耿照道:“幸得貴宮之助,總要讓諸位知曉,是幫了何等樣人?!?/p>
韓雪色連連點頭?!皩毼锝坏斤L(fēng)兄手里,我沒什么不放心的——”卻被秋霜色打斷。人稱“小琴魔”的湖衫青年笑意溫煦,語氣里自有一股令人無法回避的堅定意志:“我需典衛(wèi)大人以性命擔(dān)保,必將寶物璧還。”
“……老大!”韓雪色不禁蹙眉,正欲發(fā)話,卻被聶雨色以眼神制止,一怔之下,便沒接著說。沐云色向來是站在耿照這邊的,然而此事關(guān)系重大,不容私情作祟,況且他也有興趣一聽耿照的回答。
“完璧歸還,乃借物的當(dāng)然之理,本不需秋大俠叮囑?!惫⒄照溃?/p>
“但大敵當(dāng)前,生死難料,我的保證毫無意義,一如與役諸位,說不好誰能活著回來。下定決心、盡力求勝,這是我唯一能向諸位擔(dān)保的,對人、對寶物都是。各位若無此覺悟,則我們距馬到功成,又遠了幾步?!?/p>
大廳里一片靜默。片刻后,聶雨色右手一比耿照,對余人道:“能把忒賴皮的話說得這般大義凜然,我想押他,就像山下老龍溝的斗狗場我們每回都買…… ”
目光循循,沐云色不假思索,本能與他齊道:“癩皮狗!”
“……沒錯,因為賠率高,要嘛不中,要嘛賺死。反正那些狗都差不多,吃大鍋飯,睡大勾欄,買哪頭都一樣,自然是押賠率高的?!?/p>
沐云色對耿照投以歉然之色,似惱自己應(yīng)聲太快,上了二師兄的賊船。耿照微笑表示不介意,俊朗青年松了口氣,笑容里滿是無奈。
韓雪色道:“老二說得在理。命都沒了,管身外物做甚?還是我們這輩子就躲在深山老林當(dāng)野人算了,過一天算一天?這事我不干,老大。我押耿兄弟?!?/p>
聶雨色沖他一挑眉,若非礙著秋大,兩人說不定便要跳起來擊掌,怪聲歡呼。
“……老四?”秋霜色望向小師弟。
“老大你別用眼神威脅他啊,很下作的。”聶雨色趕緊聲明。“他要嚇哭了,我就當(dāng)他投了贊成票。大家說這是不是很公道?”
沐云色懶得理他,正色道:“我們須與耿兄弟聯(lián)手。斯人武功,深不可測,不能一舉除之,風(fēng)云峽形同滅絕,連奇宮也未必能保。寶物縱使有失,我們的立場也不會更難了,小弟以為毋須拘泥于此?!甭櫽晟遄斓溃骸罢f這么多干嘛?
哭就好了。我多想用眼淚投票你知道嗎?”
秋霜色從不發(fā)怒,然而他的判斷就是風(fēng)云峽的方針,著毋庸議,從魏無音還在時就是如此。他的師弟們并不習(xí)慣,甚至不知該如何與之相左,頭一回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果然秋霜色并未發(fā)怒,笑容不改,意態(tài)閑適地點了點頭?!翱雌饋?,我等四人的意見是一致的。這便把性命榮辱交給你了,耿兄弟?!闭f著舉起茶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