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我說，”趙玥喘息著：“我不行了，可我得護著梅妃的孩子。我會和北狄里應外合夾擊衛(wèi)韞，讓陳國糾纏楚臨陽，然后引著北狄占領華京。華京是大楚的根本，這些貴族和衛(wèi)韞，一定會和北狄拼個你死我活。等北狄衛(wèi)韞這些貴族拼完了，他們再奪回華京的時候，北狄也好，世家也好，衛(wèi)韞也好，對我兒來說，都不足為懼。”
“到時候，衛(wèi)楚宋三家經(jīng)歷大戰(zhàn)，都會元氣大傷，你再帶著軍隊，聯(lián)合著諸侯，誰敢登基，你們就討伐誰。如此糾纏下來，他們無法，只能推我兒登基?！?/p>
“陛下……”
張輝顫抖著身子，他聽出來，趙玥已經(jīng)是在交代后事，趙玥握住他的手，艱難道：“以長公主的魄力，你只要輔佐她穩(wěn)住五年，她會想辦法?！?/p>
“若梅妃想不出辦法呢？”張輝沙啞開口，趙玥笑出聲來。
“你太小看她了，”他溫柔道：“她這是被我折了羽翼，她那樣的姑娘，你若將她放回天空，那就是蒼鷹。你且信她，莫說是當太后，便就是女皇，她都當?shù)?。衛(wèi)楚兩家完了，宋家只要宋世瀾死了，根本不足為懼。北狄重創(chuàng)，陳國元氣大傷，我兒登基后，”趙玥露出笑容來：“動蕩幾年，便可得太平盛世。”
張輝沒說話，他抓緊趙玥，紅著眼未曾說話。趙玥拍拍他的手，溫和道：“張叔別難過，我死了，只要我孩子還在，那就當我活著。”
“張叔，”他抬眼看著他，鄭重道：“我這輩子沒全心全意信過幾個人，您是其中一個。”
張輝張了張唇，看著趙玥，許久后，他終于道：“臣，必不辱命。”
“去吧?！?/p>
趙玥拍了拍他的肩：“帶著人出去，領著人騷擾昆州。等北狄準備好了，就與北狄夾擊白州。朕有些累了，想去看看梅妃。”
張輝行禮退下，趙玥在太監(jiān)攙扶下去了長公主宮中。
他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長公主正坐在鏡子面前貼花。見到趙玥來，長公主嚇了一跳。
這是兩個月來趙玥第一次來見她，她與他隔著簾子，她迅速思索著，要如何和趙玥解釋自己的肚子。
趙玥如今已經(jīng)能看到了，如果說四個月不見身子，那還能說，如今都將近六個月了，卻還不見身子，那……
平日還能在肚子里塞枕頭，可趙玥這樣的枕邊人，又如何瞞得過去？
長公主心里思索著語言，然而趙玥卻是就在簾子外面坐下了。
他似乎很虛弱，比平日還虛弱了半分，他就坐在外面，也沒驚擾她，仿佛還是在公主府時，他還是她的面首那樣，恭敬守禮。
這樣的感覺讓長公主無端安心了幾分，她垂下眼眸，溫和道：“陛下如今這么晚來是做什么？”
“阿姐，”趙玥聲音里帶了笑意：“我想你了，想來看看你?！?/p>
長公主愣了愣，他許多年沒這樣喚她了。她沒說話，趙玥也沒急著進來，他們兩就隔著簾子，看著簾子外的身影，然而這卻是這么多年，趙玥覺得最心安的時候。
“阿姐，天下亂了，”趙玥溫和道：“可是阿姐你別害怕，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您只要好好保住自己，保護孩子，就可以了?！?/p>
“你安排了什么？”
長公主迅速開口，趙玥卻沒回答，他目光有些渙散。
“阿姐，我最近覺得自己身體越來越差，怕是沒有幾日了?！?/p>
“你……你別胡說?！?/p>
“我經(jīng)常想起小時候來，其實都好多年了，但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想起來，總覺得過去似乎就在昨天，離我離得特別近。阿姐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咱們出去，別人欺負我，你就同他們打了起來。你一個人打好幾個，當時我瞧著，覺得阿姐真厲害。有阿姐在……咳咳……”趙玥低咳出聲來，長公主捏緊了手中的梳子，趙玥喘著粗氣，好久后，他終于緩過來，慢慢道：“有阿姐在，我什么都不怕了?！?/p>
長公主沒說話，趙玥癡癡看著她的身影，開口道：“阿姐為什么不說話？”
“都是舊事，”長公主慢慢開口：“不知該說些什么。”
“對于阿姐來說，這是舊事，”趙玥低啞開口：“對于我來說，這就是一輩子啊……”
一輩子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心安。
哪怕余生受盡屈辱顛沛流離，哪怕之后榮登寶座貴為天子，卻都深深刻在腦海里，骨血里。
長公主不知該說什么，她就靜靜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鏡子里的女人雍容華貴，帶著一貫艷麗之色，曾經(jīng)有人就說過，她這樣的長相乃克親克友之相，那時候她那把那算命先生打出了華京。然而如今看著這長相，她卻是忍不住笑了。
趙玥有些累了，他慢慢閉上眼睛：“阿姐為何不出來見見我？”
長公主沉默不言，趙玥笑了：“既然阿姐不愿見，那就不見吧?！?/p>
說著，他撐著身子，往外走去。
長公主回過頭，看見他消瘦的背影，她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站起身，撩起簾子來，往外走了出去，叫了一聲：“陛下！”
趙玥頓住步子，看著女子赤腳朝著他跑了過來，猛地撲進了他的懷里。
他微笑起來，替她攏了衣服，溫和道：“終究還是舍不得我?！?/p>
長公主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
他們目光交織在一起，趙玥看出她眼里的掙扎，然后聽她開口道：“你親親我吧？”
趙玥沒說話，他目光落在她唇上。
“此毒通過體液相交……”
玉琳瑯的話閃過他的腦海，他苦笑開來：“怎么突然撒嬌了？”
“我想親你，”長公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著嬌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趙玥笑容更盛，然而目光里卻全是悲涼。他靜靜看著面前的人，沙啞道：“喜歡啊，我一輩子都喜歡你?！?/p>
長公主僵住了身子，隨后她就聽他道：“那你呢？阿姐？”
長公主沒說話，趙玥溫柔道：“阿姐，你說聲喜歡我，我就答應你，親你好不好？”
長公主呆呆看著他，他似乎在克制什么，似乎什么都知曉。有那么一瞬間，長公主幾乎都以為，他全部都知道了。不然他怎么會這么瞧著她呢？
可若他真的知道了，按照他那樣六親不認的陰狠性子，早將她生吞活剮了。
他眼里的悲哀藏不住，絕望藏不住，她感覺自己似乎驟然站在了黑暗中，寒風凜冽而來。
她頭一次有了退意，對方笑著道：“說啊，說你喜歡我?！?/p>
長公主閉上眼睛，她嘆了口氣：“罷了，且先去睡吧。”
說完，她便放開手，轉(zhuǎn)過身去。然而也就是這瞬間，趙玥猛地拉住她的手臂，將她一把拽進了懷里，狠狠親了下去。
他的吻帶著血性，舌頭胡攪蠻纏，極力與她交換著什么。那吻里沒有半分與床事有關的情緒，鋪天蓋地全是絕望痛苦，而后她嘗到了血腥味，她開始推攮他，鮮血從他口鼻中涌出來，她支吾出聲，然而他抓得死緊，最后她忍無可忍，下了狠力，猛地將他推開。
他狠狠撞在門上，砸出悶響，她怒喝出聲：“趙玥！”
“夠不夠……”
他似乎在忍受什么煎熬，反復開口：“夠不夠……”
長公主愣在原地，他眼前開始模糊，手腳也開始不能用力，他在地上摸索著，四肢并行著想去找她。
其實他想忍耐，想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要讓她知道，他已經(jīng)知道。
他想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天下太平，可天生他就這樣敏銳，想傻都傻不了。
于是他克制不住，眼淚落下來，他跪爬著摸索到她身前，抓住她的衣角，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又笑又哭的面容，低聲問她：“夠不夠了？”
把天下給你，把心給你，把命給你，把一切你想要你不要的都給你，夠不夠？
他沒說出口，她一瞬間卻仿佛讀懂了他在問什么，她顫抖著身子，聽他開口問：“阿姐，”他眼淚如雨而落，她一生沒見過他這樣哭，他抓著她，像抓著生命僅剩的東西：“這一次，你有沒有喜歡我？”
幼年在李家避難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少年在秦王府當秦王世子，怯生生將精心挑選的小花送你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青年滿門抄斬，在你府中當面首，盡心盡力噓寒問暖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如今將這薄命、這天下、這半生全送你，這一次，你有沒有喜歡我？
那是積攢了二十多年綿長又炙熱的深愛，在問完這一句后，他再也支撐不住，一口血嘔了出來，長公主慌忙扶住他，焦急道：“來人！來人！叫太醫(yī)過來，陛下嘔血了！”
趙玥死死抓著她，外面兵荒馬亂，等了許久后，太醫(yī)匆匆而來，趙玥卻已經(jīng)在長公主懷里，徹底沉睡下去。
所有人扶著趙玥上了床，太醫(yī)給趙玥診斷開方子，許久后，太醫(yī)趕過來同長公主說了情況，長公主哭著點頭，內(nèi)心卻是放心下去。
這所有的癥狀與顧楚生說得無異，無論太醫(yī)怎么說，趙玥都再醒不過來了。
如今只等明天對外宣稱他病重由她接管朝政，然后聯(lián)合顧楚生穩(wěn)住華京，宣衛(wèi)韞帶兵入京，等她足月臨盆，找個孩子過來，不久后，趙玥就可以病去。
想到“病去”二字，長公主恍惚了片刻，她腦海里劃過趙玥含著淚的臉，她有些茫然，等了許久，所有人退下去，她坐到床邊，靜靜看著趙玥的面容。
其實他老了。
人都是會老的，哪怕他容貌依舊俊美，眼角去依舊有了皺紋，和少年時截然不同。她抬手撫摸上他的眼角，好久后，她低聲開口。
“喜歡?！?/p>
然而這一聲喜歡太輕太小，誰都聽不到，除了她自己。
而千里之外，西寧國中，衛(wèi)韞已經(jīng)混進了侍衛(wèi)之中，在西寧國君不遠處，跟隨著眾人一起踏上神女廟的臺階。
西寧早已是春暖花開，神女廟中桃花紛飛，誦經(jīng)之聲沿路而來，衛(wèi)韞腰佩長劍，跟著所有人一起躬身叩拜。叩拜到一半時，山下突然鬧了起來，整個儀式中斷下來，西寧國君皺眉回頭：“山下怎的了？”
“有刺客！”
有人驚叫起來，一時之間，人群亂了起來，侍衛(wèi)們都沖上去護住主子，衛(wèi)韞掃了一眼周遭，以這個距離，他想要挾持西寧國君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而且哪怕是此時此刻，西寧國君卻也極其鎮(zhèn)定，一看就不好下手。衛(wèi)韞臨時立刻改了主意，猛地撲向了旁邊一個女子。
這女子看上去就十六七歲年紀，方才衛(wèi)韞跟了一路，幾乎已經(jīng)確定了對方的身份，應當是西寧的嫡長公主烏蘭。他出手極快，烏蘭又就在他邊上，方才刺客之事早已讓這位少女亂了陣腳，剛一扭頭，便被衛(wèi)韞一把擒住，扣住了脖子。
烏蘭驚叫出聲，侍衛(wèi)們紛紛拔劍相向，衛(wèi)韞低聲道：“別動！”
“住手！”
西寧國君同時開口，目光落到衛(wèi)韞身上，片刻后，西寧國君慢慢道：“大楚平王？”
“哦？”衛(wèi)韞笑起來：“陛下識得我？”
“你的身手很好?！蔽鲗巼裆届o提醒他，衛(wèi)韞笑了笑：“陛下，您不見我，我只能這樣來見您?！?/p>
“我不見你，是因為你想說的事，我不會答應?！?/p>
“陛下以為我想來說什么？”
“你們大楚的內(nèi)戰(zhàn)，西寧不會摻和。”
西寧國君面色很淡：“西寧是小國，以大楚國力，不是我們該摻和的事?！?/p>
“陛下說得是?！毙l(wèi)韞點點頭：“只是可惜，在下并不是來請您幫助的。”
“哦？”
“相反，”衛(wèi)韞認真道：“在下是來幫您的。”
西寧國君抬了抬眼皮，衛(wèi)韞溫和道：“陛下，在下來只說一句，西寧三年之內(nèi)，必定亡國?！?/p>
聽到這話，在場之人都愣了愣，西寧國君面色冷了下去，衛(wèi)韞放開烏蘭，退了一步，恭敬行了個禮道：“冒犯殿下?！?/p>
烏蘭嚇得趕緊退到了西寧國君身邊，衛(wèi)韞抬頭笑了笑，朝著西寧國君行了一禮：“話已經(jīng)帶到，在下也就告辭了?！?/p>
說完，衛(wèi)韞果斷轉(zhuǎn)身，朝著山下走了下去，沒帶半分留戀。周邊議論紛紛，西寧國君皺著眉頭，在衛(wèi)韞即將走下山門，西寧國君終于出聲。
“平王，”他抬手道：“請入宮一敘?！?/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