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宜……”她斟酌著怎樣發(fā)問,慢吞吞地說:“你有沒有因為一個人難過的時候?”
“難過?那可多了——”諸宜說:“我的人生里有太多狗崽子讓我難過了。”
“不是他讓你難過,而是你因為他的處境感到難過。”
“他過得很慘?”諸宜問。
“他身居高位,物質(zhì)上什么都不缺?!贬钫f:“他很有能力,什么事都難不倒他,他很強大,可是他的身邊圍繞著一群虎視眈眈的豺狼……他不愿意讓別人為他難過,可是,我還是覺得難過……”
岑念越說,頭腦越清明,可是她的心情卻和頭腦相反,越發(fā)茫然。
“……這是不是,就是喜歡?”她說。
“不是。”
諸宜毫不猶豫。
“你這是愛他?!敝T宜說。
“……愛?”她低聲重復。
“一個女人對男人崇拜加上欣賞是喜歡,這兩者里再加上一點憐愛——我的媽啊,這是要在愛河里沉浮的節(jié)奏啊!”
諸宜興奮的聲音讓人覺得另一頭的她幾乎都要鉆出手機:
“誰?。靠旄嬖V我他的大名!是誰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這輩子能得到仙女垂青?!”
“……岑溪。”她說。
“你哥?”諸宜的聲音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變得無精打采:“哎你早說對像是親哥啊——害我這么激動!浪費表情,唉……你還我剛剛的激動……”
“對像是不是岑溪有區(qū)別嗎?”
“當然有區(qū)別了,對親人的愛和愛情的愛怎么能一樣……”
諸宜頓了頓,似乎回想到了岑念先前說的話,又問:“不對啊,你哥那么牛掰,他哪兒值得你為他難過了?”
岑念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腦子還想著諸宜的話,不由思考,對親人的愛和對愛情的愛又有什么區(qū)別。
她沒有相關經(jīng)驗,實在區(qū)分不來。
答應了第二天見面一起逛街后,岑念掛了電話。
沒了說話聲的臥室格外寂靜。
岑念熄燈上床,在黑夜中輾轉(zhuǎn)反側(cè)。
小小的鬧鐘在床頭柜上安靜走著,滴答聲就像是某種催促,催促著她往外走去。
岑念拿起鬧鐘看了一眼,凌晨一點。
失眠的痛苦竟如此難耐。
如果她問岑溪,“失眠痛苦嗎?”得到的回答一定是“習慣就好了。”
他不會欺騙她,只會用話術避重就輕地讓她不要擔心。
然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即使再怎么習慣,痛苦還是痛苦,不會有任何改變。
在她無法動彈,每日每夜都只能在輪椅和床榻上生活的時候,她的痛苦幷沒有因為時間的累積而減輕,反而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她想活著,比任何人都想活著。
即使是這樣的她,在很多時候,也還是會在心里祈求死亡的降臨,所以她能理解因為癌癥而自殺的林茵。
在疼痛分級中,分娩可以達到8級,而癌痛可以達到10級,許多人一生只有一次8級疼痛,而一些癌癥病人,卻可以一天數(shù)次地體會到10級疼痛。
癌癥敲骨吸髓的疼痛和漸凍癥親眼看著自己逐漸死亡的絕望比起來,岑念無法抉擇哪一種會稍微好一些。
哪一種,都是人間極致的痛苦。
她不會指責林茵的選擇,可是,如果她是林茵,如果她有岑溪陪在身邊,無論多疼多絕望,她都不會放棄自己的生命。
岑念起身下床,在門前猶豫了一秒后,小心翼翼打開房門。
意料之中的,她見到對面透著光的門縫。
岑溪在家的時候,她從沒見過里面的光熄滅。
在他的世界里,是否太暗,太暗,一不小心就會在黑暗中迷失,所以才會一直需要有光照明?
她走到門前,抬手想要敲門,卻又鬼使神差地停住,轉(zhuǎn)而直接打開了門扉。
她每次敲門后,見到的都是岑溪的笑臉。
她想要知道,在她突然打開門的時候,真正的他是什么表情。
門扉在推力的作用下緩緩打開,屋內(nèi)的景象慢慢展現(xiàn),她看到了站在窗前,單手搭在窗上的岑溪。
他沉默地望著窗外深沉夜色,神色平靜而孤寂,聽見開門聲,他轉(zhuǎn)頭望來。
在漫長的對視里,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吹過岑溪的風也吹到岑念面前,她聞到了月光一般寂寥的淡香。
他先關上窗,隔絕了冰冷的夜風。
“怎么還沒睡?”
岑念走了進去,在他身旁站定,推開了他剛剛關上的窗。
天上群星璀璨,遠處,一輪皎潔的彎月靜靜掛在空中。
“你和林家聯(lián)系了嗎?”她問。
“不用?!贬f:“舅舅都知道。”
岑念問出心里保存了一晚的疑惑:“岳秋洋為什么要離間你和林家的感情?”
他能得到什么?
即使岑溪和林贊交好,也不會對岳家產(chǎn)生任何威脅,岳家為什么要大費周章唱這么一出戲?
“你不知道也可以?!贬嗣念^,說:“你的眼睛這么干凈,不用去看那些臟東西。”
岑念第一次避開他的手。
她直視著他楞住的雙眼,說:“我不是因為一無所知才能保持自我的?!?/p>
“世間沒有絕對的幸福,所謂幸福,也不過是比痛苦程度更輕的痛苦……這是你告訴我的。我愿意去注視世間不太美好耀眼的一面,因為有它們的存在,美好耀眼的東西才能存在?!?/p>
岑溪的表情更加復雜。
岑念伸手,輕輕觸碰他驚詫的眉眼。
真正身心籠罩在黑暗中的人,不會像他一樣痛苦。
“你知道嗎?你也有一雙干凈的眼睛。”她緩緩說道:“有陰影,是因為有光存在?!?/p>
她收回手,他的目光依然定定地落在她臉上。
如果說二十三年的人生里,上天曾給過他饋贈,那么一定只會是眼前的少女。
只這一句,他積蓄了一整晚的沉郁就這么輕易地煙消云散了。
她勇敢、聰慧、純粹、向陽而生,清澈剔透的眼眸里有著勃勃生機,她是光,讓他看到自己浸泡在算計陰謀中的心,讓他自慚形穢,讓他想要離遠一些,卻又止不住靠得更近。
他那么喜愛她,喜愛到不能喜愛更多,再多一點都會萬劫不復。
這股陌生而熱烈的感情充滿危險,他不怕自焚,卻怕這簇火焰會將她卷入其中。
如果連兄妹都做不成了,他該以什么身份留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