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世界盡頭【26】
郊外的一片雜木林,大片的柞樹和樺樹低下矮矮的生長著一叢叢灌木.銀江和蕪津隔了一條江,氣候比蕪津更加干冷一些,一夜降雪后,雪花墜滿枝丫,柞樹的樹干沒有經(jīng)過人工修建,自然生長的放肆而野蠻,密密匝匝張牙舞爪的延長著。
山腳下那片偌大的林子,從山腰上看下去,像一只掛滿白色排穗的繡球,風一吹,渾身包裹著雪花呼呼的向前滾,被風吹散的雪沫子像繡球拖了一道如云似霧晶瑩剔透的披帛。
魏恒一回到銀江就病倒了,半是不太適應(yīng)港口城市隨海風變化多端的天氣,半是大堆大堆的心事堵在五內(nèi),郁結(jié)成氣,加上之前高燒低燒不斷,本就沒有徹底好利索,索性大病了一場。
他剛下車,被深夜的寒流照著臉一撲,立馬掀動腹腔里一股亂竄的氣流,咳的撕心裂肺,等到不咳了,卻在嘴角抹掉一縷血絲。
鄭蔚瀾嚇壞了,除去在爛俗影視劇里,他頭一次見活人咳出血,忙圍上去問他:“你是不是得了啥絕癥?”
魏恒也愣了一下,然后從火辣辣的喉嚨里吃力的擠出嘶啞的嗓音:“可能是喉嚨發(fā)炎?!比缓蠛袜嵨禐懘蛏塘浚骸跋日覀€地方休息,我有點……站不住了?!?/p>
然后他在旅館里睡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持續(xù)性昏睡,偶爾被鄭蔚瀾叫醒吃藥,隨即又栽倒在床上。
雖然他一直未清醒過,但是他睡的并不踏實,他一直在做夢,做了一場黑暗又綿長的夢,夢里是各種各樣的人和各種各樣的噪音。那些人的臉他看不清楚,他們在說什么他也聽不清。他想把那些人和那些聲音從腦海里趕出去,踏踏實實的睡一覺,但是他們總是來來回回,去而復返,像一個個鬼魂似的驅(qū)之不散。
他在夢里依然有意識,很清楚的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他本以為他會在夢里見到以前的家人,甚至會見到邢朗,但是他沒有見到家人和邢朗,只看到一張張模糊不清,面具般的臉。
于是他不再奢望,索性把思維沉到黑暗的深淵里去,誰都不去想,自己也沉到那深淵里邊去,與任何人都無礙,與任何人都無關(guān)的地方,安之一隅。
但是就在他即將醒來的時候,他又做了一場夢,一場很熟悉的,泛著金色余波的夢。
夢里是白色的天,倉茫茫一片白,分不出天和地,那里沒有時間和空間的距離,那片白似乎從他所在的房間一直延伸到宇宙還沒開始的地方,鋪天蓋地浩浩蕩蕩的白。
金色的海浪就從遠方慢慢的撲過來,閃耀著金色的光,一點點的泛濫在夢里。
他忽然就不愿醒了,但是他已經(jīng)從白色的宇宙里回到了旅館小小的房間。
鄭蔚瀾正坐在窗邊撕著一只燒雞,猛地一轉(zhuǎn)頭,看到他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正望著天花板發(fā)怔,忙趕過去,手里還拿著一只雞翅膀:“醒了?感覺咋樣?要不再吃片藥睡一會?”
魏恒慢慢的轉(zhuǎn)動眼睛看向他,看到他手里那只被烤成金黃色的雞翅膀,莫名嘆了聲氣,掀開身上足有三四層的被子坐起身。
窗外已經(jīng)不下雪了,但是天色還是陰沉沉的,石灰色的天上懸著石灰色的云,連空氣都是冰冷冷的石灰色。
魏恒披上大衣坐到窗邊,昏睡的兩天里米水未進,五臟六腑空洞的厲害,卻一點胃口都沒有,看著鄭蔚瀾塞到他手里的雞腿,甚至有些反胃。
他咬了一口,雞肉剛接觸舌尖就皺了皺眉,然后吐到了垃圾桶里。
鄭蔚瀾:“……妊娠反應(yīng)?”
魏恒想瞪他,但氣力不足,只軟乎乎的瞟他一眼,把雞腿丟在油紙上,撐著額角有氣無力道:“幫我買碗粥。”
高燒脫水導致魏恒此時有些病容怯弱的模樣,整個人委委頓頓,懶懶慢慢,微卷的長發(fā)云卷云堆的堆在頸窩,幾縷黑發(fā)染了幾分薄汗?jié)窳芰艿馁N在臉側(cè)鬢角。他伏在桌上,目光透過窗戶,低眸下視,眼神蒼凝又柔軟,眼睛里像掬滿了水,清漾漾的流著脈脈的光。
鄭蔚瀾看著他的側(cè)臉,總覺得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又一時說不出哪里不一樣,直到看到魏恒的眼睛,才知道魏恒改變了什么地方。
魏恒看人,不,應(yīng)該說是看待這個世界,不再那么的冷漠,反而多了幾分溫柔。
魏恒遲了好一會兒才察覺到鄭蔚瀾一直在盯著他,便半回過頭看向他,伸出食指點著窗戶,指尖稍稍往下一滑,在結(jié)了一層淡淡的水霧的窗戶留下一道痕跡,輕聲道:“對面就有一家粥店。”
鄭蔚瀾穿上羽絨服,全副武裝的出去了。
粥店就在旅館對面,不到十分鐘他就夾風帶雪的回來了,先站在玄關(guān)把一身涼氣抖落干凈才往里走,他覺得現(xiàn)在魏恒脆弱的很,不能見風不能著涼,真跟坐月子的小媳婦兒差不多了。
他走到窗邊的椅子上坐下,把兩碗粥放在桌上:“白粥和瘦肉粥,你想吃哪個吃哪個?!?/p>
魏恒沒理他,他抬頭一看,魏恒正在窗戶上畫畫。
魏恒一手托著下顎,一手懶懶散散慢慢悠悠的在窗戶上滑動,在一片朦朧的水霧中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曲折弧線,弧線串成一個很卡通的豬臉。
鄭蔚瀾原不知道他在畫什么,看到魏恒畫兩筆就往窗下大街上看一眼,才知道魏恒在畫粥店門口穿著玩偶服裝發(fā)傳單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照在臉上的頭套就是魏恒畫在窗上的豬臉。
“……你還吃不吃飯了?!?/p>
鄭蔚瀾有點無語。
魏恒這才擦擦手,隨意的拿了一碗粥放在面前,溫溫吞吞的吃起來。
鄭蔚瀾遠了他幾步,坐在一邊抽煙,問:“想好下一步該干嘛了嗎?”
魏恒低頭喝粥,不假思索的,淡淡道:“回林子看看。”
起風了。
城市里有林立的高樓阻擋,所以不明顯,出了城到了郊外,呼呼烈風就像野獸在遠方嘶鳴嚎叫。
魏恒坐在車里,沿著山腰公路下山時,看到那片在空曠的雪地上拔地而起的龐大的雜樹林,風卷動林梢,林巔在翻滾,就像一只潔白的繡球在雪地上滾動。
林子外是寬闊的江水,江水像一條皺巴巴的袖帶,亦靜亦動的江面上橫渡著貨船和郵輪,船舶的汽笛聲像海里的鯨叫。
把車停在林子邊緣,鄭蔚瀾從后背箱里拿出兩把折疊鐵鍬,分了一把給魏恒,走在前面揮砍著柞樹殺氣騰騰的樹枝。
林子長在懸壁上,下面就是滔滔江水,比別處更添濕冷的寒氣。
魏恒拉緊了圍巾,用折疊鏟支撐著,跟在鄭蔚瀾一步步向前開墾。
越往林子深處走,兩年前那個夜晚的記憶越鮮活。腳下吱呀作響的積雪就像當天晚上他揮動鐵鍬時的喘息聲,而高星元趴在他后背上逐漸冰冷的體溫就像林子里一股股冰冷的寒氣。
走著走著,魏恒撐著鐵鍬坐在一顆倒下的樹干上,拉下遮住嘴唇的圍巾,揚聲叫了鄭蔚瀾一聲。
鄭蔚瀾把鐵鍬往地上一插,氣喘吁吁的回頭問他:“怎么了?”
魏恒側(cè)對著他,低垂著眸子看著地面,道:“就在前面,第三棵樺樹,樹干上有標記。”
鄭蔚瀾回過身,往前眺了一眼,道:“你別過來了?!?/p>
不一會兒,他的身影隱入密密層層的林影后。
魏恒坐在樹干上等著,每隔幾分鐘就看一次手表。
十幾分鐘后,鄭蔚瀾回來了,臉色極差的朝魏恒走過去,蹲在他面前,正色道:“沒有東西?!?/p>
縱使在預料之中,但魏恒還是怔了怔,隨后竟如釋重負似的嘆了口氣,道:“真的是他。”
林子里的尸體不見了,而邢朗的后備箱里卻出現(xiàn)一具尸體,并且還有一行刻字——我回來了。
鄭蔚瀾不知道魏恒口中的'他'指的是誰,問道:“警局里的尸體是高星元?”
魏恒抬眼看著兩年前他埋葬尸體的方向,低低道:“不是他還有誰?!?/p>
兩股寒流碰撞,形成一道面積不小的龍卷風,卷起一地雪沫,如下了一場新雪般紛紛落下。
“這是怎么回事兒?你當初究竟和他做了什么約定?”
說著說著,鄭蔚瀾急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到底是怎么回來的!”
魏恒身上落滿被風卷起又落下的細碎的雪沫,眼角眉梢都覆滿冰雪,看起來像是一個冰霜做的人,冷冷道:“我?guī)退袚L險,他把身份還給我?!?/p>
“可這是殺人償命的風險!你就沒想過萬一東窗事發(fā),你就是殺人兇手?就像現(xiàn)在,你不就背著高星元的命案在逃嗎?!就算人不是你殺的,也是你親手埋的,你還頂了兇手的身份,你說的清楚嗎?!”
魏恒垂著眼睛,道:“不是他的身份,是我的?!?/p>
他的聲音太低了,鄭蔚瀾沒聽清,追問:“什么?”
魏恒猛地抬起眼睛,灼灼的盯著他,咬著牙一字一字道:“他不是魏恒,我才是,我為什么不能拿回自己的身份?”
“不就是一個名字嗎?常念怎么了?魏恒又怎么了?如果你喜歡魏恒這個名字,去改名??!何必賭上自己的清白!”
魏恒扶著一顆白樺慢慢站起身,單薄又消瘦的身軀因身體不適而微微佝僂著,似乎隨時將被疾風吹倒,但他卻站的異常瀟肅且堅韌。
魏恒冷冷的注視著他,自嘲般笑了笑:“清白?那你告訴我,常念清白嗎?常明山讓我做的那些臟事清白嗎?被關(guān)在少管所里兩年,這種經(jīng)歷清白嗎?我和你,我們在盧雨手下跑腿,糊里糊涂的干了多少違法犯罪的事,你還差點被抓進去,很清白嗎?呵,好像并不清白。你知道我想要的清白是什么嗎?是有一個干凈的出身干凈的背景,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而不是因為檔案不干凈,過去不干凈,就只能跟在一些地痞流氓身后混他媽的所謂的黑道!這些東西我以前都有,我現(xiàn)在只想拿回我自己的東西,我不會再變回常念,常念已經(jīng)死了,我現(xiàn)在是魏恒!”
一個人,兩個身份。他在常念的世界里像一條狗一只臭蟲一樣茍活了十幾年,后來他親手結(jié)束了常念的生命,在魏恒的世界里獲得新生。
曾經(jīng)的他滿身穢褻,臟到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自己都厭惡自己,他永遠無法在陽光下抬頭,只能縮在自己潮濕污穢的世界里,游離在人群之外,像一個異類。就算死了也沒有人會在乎他,更沒有人會拯救他。
后來他有機會擺脫過去,以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他沒有理由不牢牢抓住。
直到現(xiàn)在,他都不后悔當初和那個人做交易,他堅信一切都是因為他是魏恒,他才有機會離開銀江,才有機會在蕪津讀研究生,才有機會成為人人口中的'魏老師',才有機會遇見邢朗。
如果他是常念,一切皆沒有可能。
魏恒永遠不后悔當初的抉擇,他很清楚遲早有東窗事發(fā)的一天,到了這一天,他或許會被打回原形,背上殺人兇手的罪名,但是他依舊不后悔。
因為他曾離開過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