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世界盡頭【24】

華城醫(yī)院對面的咖啡館，邢朗如約在早上十點鐘抵達，坐在角落里靠窗的位置上，點了一杯咖啡，等了半個多小時。

他觀望著玻璃幕墻外的公路和公路對岸的醫(yī)院大樓，在過去的兩個小時里一共看到三輛警車間接的從咖啡館門前開過去，在公路上空留下一道經(jīng)久不散的警笛聲。

在邢朗第十四次看向手表時，隨著咖啡館的旋轉(zhuǎn)門窈窕的走出一個身姿綽約，步伐躞蹀的女人。

海棠穿著一件長度及腳踝的白色天鵝絨面料大衣，衣襟敞著，露出里面的藕色立領襯衫和黑色條紋闊腿褲。寬闊的袖口和褲腳走起路來袖帶牽風，像把人兜在云中，由一陣風送了過來。

邢朗朝她抬起胳膊。

海棠摘掉墨鏡朝他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不好意思，臨時開會?！?/p>

說著，已經(jīng)從隨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疊資料遞給了邢朗。

邢朗道：“沒關系，我剛到?！?/p>

他接住海棠遞過來的資料，壓低了帽檐，從第一張病人資料開始看，一張張翻的飛快。

海棠把包放在一旁，看一眼他面前那杯幾乎沒怎么動的咖啡，正要召來服務員點些吃的，就見邢朗從資料中抽出一張又遞到她眼前。

“這個人，你見過嗎？”

“祝玲？”

海棠正在翻菜單，就著他的手看著病人資料，微微抬起頭，白玉色的臉上閃過一絲猶疑，道：“她好像在南苑精神療養(yǎng)院。”

邢朗稍一點頭，把資料整合好還給她，道：“你們醫(yī)院和南苑近期在舉辦交流學習座談會，所以我想問問你，有沒有機會見到她？”

海棠低眸一笑，合上菜單推倒一旁，端起桌上的一杯白水抿了一口，道：“既然你都查清楚了，應該知道交流會名單中有我，所以你才會來找我不是嗎?！?/p>

好歹和海棠交往了將近一年，邢朗很清楚她表達憤怒的方式就是刻意顯露出的冷漠。而此時海棠的冷漠又和以往不同，現(xiàn)在她臉上冷漠的神氣似乎有些柔軟，像是帶了幾分調(diào)笑和自嘲。

海棠在責怪他的同時，也在給他暗示，暗示她已經(jīng)從他們以前的關系中成功的抽身而退。只是她的暗示有些不成熟，有些明顯，導致效果甚微。

邢朗觀閱她的臉色，選擇以她想要的方式盡量融入此時的氛圍，抬了抬帽檐，爽朗又無奈的笑道：“看看我現(xiàn)在處境，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無計可施，我也不會來打擾你?！?/p>

海棠笑了笑：“那你怎么做，才不打擾我？”

邢朗也笑：“如果我有時間請你吃頓飯，或許我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狼狽?！?/p>

邢朗一直都是聰明的，他善于處理一切人際關系。以前海棠欣賞他的這份聰明，但是現(xiàn)在邢朗用這份聰明來'對付'她，讓她不僅有些惱他，甚至有些恨他。

海棠直直的看了他片刻，然后轉(zhuǎn)過臉看著窗外，靜靜的，冷冷的說了一句：“何必呢。”

早在約她見面之前，邢朗就知道這是一個錯誤的做法，他和海棠見面，對他無半點損傷，卻對海棠不公平。但是他沒有選擇，他必須見到祝玲，所以他必須先和海棠取得會面。

他不能對海棠說'對不起'，一是顯得他自以為是，二是會刺傷海棠的自尊心，更重要的是海棠不會想聽到他道歉。

他看著海棠潔白秀麗，猶如用鋪滿金粉的白紙勾勒的美人畫似的側(cè)臉，不覺晃了神。

他想到了魏恒，想到或許他和魏恒再見面時也會像此時他和海棠見面一樣，明明離的很近，卻各懷所思，其實隔了很遠很遠的距離。更恐怖的是，海棠的心不再屬于他，他的心也不再屬于海棠，他們之間變得很冷漠很冷漠。

海棠的冷漠只能使他負疚，而魏恒的冷漠足以摧垮他。

邢朗看向擺在桌邊的資料，心里有一種無法被耽擱的迫切，這種迫切感使他如坐針氈，全身上下慢火熬油似的延挨著。

他們就這樣靜坐了一會兒，海棠微微回眸看著邢朗，絕望的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痕跡太深了，她做不到對他不聞不問。

“走吧，我?guī)闳ヒ娝！?/p>

南苑精神療養(yǎng)院開在城南近郊，守衛(wèi)森嚴，出入的人只有工作人員或者由相關單位引薦。

在車上，海棠遞給他一個服裝袋，里面裝了一件白大褂。

邢朗坐在副駕駛，脫掉外套邊換邊笑道：“不會太刻意嗎？”

海棠道：“刻意就刻意吧，只要能掩蓋你的身份就可以?！?/p>

進大門的時候，海棠的車果然被攔停，身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接過她組內(nèi)員工證，和本人比對一番，然后看向坐在副駕駛的邢朗：“把你的證件給我看看?！?/p>

海棠便笑道：“這位是特邀專家何教授，和盧院長約好了今天見面。”

保安猶豫了片刻：“……進去吧?！?/p>

邢朗跟在海棠身后沿著曲折的甬道一路走到B座3號樓，乘電梯到12樓，出了電梯，海棠回過身低聲道：“你在這里等我一會兒?！?/p>

邢朗從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只口罩戴上，站在護欄邊，往層層下旋的一樓中堂看去。

海棠離了他，推開一間辦公室走進去，十分鐘后被一位五十多歲的男醫(yī)生送出來。

和男醫(yī)生寒暄了幾句，海棠走到邢朗身邊，輕輕的拽了一下他的袖口，臉上維持著慣性的笑容：“走?！?/p>

她把邢朗領到拐角處的一間病房門口，開門前先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推開病房門，等邢朗進去后才閃身入內(nèi)，關上了病房門。

小小的病房，白色的床褥白色的桌子白色的墻，到處都是雪白一片，病房的的窗戶正對著陽光，房間里亮如白晝，空氣中灌滿了洗衣粉的干燥清香味。

病房里伸出去一方小小的陽臺，陽臺上擺滿了綠色的盆栽，沒有花朵，只有綠葉。

一個穿著雪白病服的女人蹲在陽臺上，拿著一只小噴壺，往一盆蘆薈嫩綠肥厚的葉子上灑著清水。她蹲在陽光里，穿著白色的衣服，好像被陽光浸透了，白的透明，像一捧霧，一團云。

邢朗摘掉口罩，慢慢朝她走過去，停在陽臺邊，低聲道；“祝女士。”

祝玲才覺有人似的，將頭轉(zhuǎn)過去，露出一張白色里面泛著青的臉，笑道：“呀，我記得你，你是……那個警察?！?/p>

她老的厲害，眼睛凹的像是用勺子在眼眶里挖出來的兩個洞，洞里面黑漆漆的，臉上的肉都被噬掉了，像是骨架上罩了一層縐紗似的肉衣。

但是她依舊美麗，她的頭發(fā)精致的盤在腦后，一絲不茍，發(fā)色又黑又亮，像剛拿篦梳細細篦過，抹了一層淡淡的桂花油。

“是我?！?/p>

邢朗蹲下身，看著她的臉，道：“我今天來，是有事找你。”

祝玲把蒼白細瘦的手按在胸口，很驚訝的模樣：“有事，找我？”

“嗯，找你?！?/p>

祝玲忙把不存在的鬢發(fā)挽到耳后，坐在陽臺地板上，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前，道：“什么事？”

邢朗索性撩開白大褂衣擺，也盤腿坐下，拿出手機找到魏恒的照片，然后把手機放在她面前：“這個人，你上次警局見過他，還記得嗎？”

看到魏恒的照片，祝玲愣了愣，空洞洞的一雙大眼里霎時變得濕潤，難以遏制的激烈情感從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來。

祝玲捧著邢朗的手機，顫聲道：“對對對，我見過他，我見過他……雖然十幾年沒見，但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他了?！?/p>

邢朗看著她的臉，向前彎了彎腰，一點點朝她逼近：“你認識他？”

祝玲用手指撫摸著光滑冰冷的屏幕，笑容凄楚：“怎么能不認識呢，我親眼看著他長大?！?/p>

“……他是誰？”

邢朗問。

他是誰？魏恒還是常念？

其實向祝玲詢問答案是多此一舉的行為。無論是科學證明還是邏輯跡像都證實了魏恒不是魏恒，是常家的養(yǎng)子常念。

'魏恒'只是魏恒借用的身份，真正的魏恒或許早已遭遇不測。而從真正的魏恒手中奪取'魏恒'這一身份的人，極有可能就是此時冒充魏恒的常念。

而常念是一個背有滅門案，和一樁命案的在逃嫌疑人。

邢朗很清楚，自己大可以把魏恒當做常念，去愛去恨去抓捕，因為魏恒就是常念。就像聊齋里的畫皮女鬼，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脫去自己的皮，披上別人的皮。

魏恒只是常念的一張皮而已。

但是他始終心有不甘，就算每一次找到的答案都篤定了魏恒不是魏恒，而是常念，他也要查到底。

他迫切的希望得到轉(zhuǎn)機，同時又很清楚不會再有轉(zhuǎn)機。

祝玲在自己全然不知的情況下被邢朗推入奔涌著滔滔洪流的十字路口，以墜地無聲，輕巧無比的話音說出'常念'的身份。

空谷回響似的，邢朗滿腦子里都是'魏恒'的名字，以至于真的聽到這個名字，分辨不清到底是他腦海里的聲音，還是耳邊的聲音。

“你說什么？”

邢朗疑惑又茫然的問。

海棠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從祝玲手中拿出手機，低頭看了看鑲嵌在屏幕里的照片，道：“她說，這個人是魏恒?！?/p>

祝玲道：“是的，他們家就住在我家隔壁，他叫魏恒，是……那個女人的兒子?！?/p>

提及'那個女人'，祝玲臉上又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思緒如蜻蜓點水似的在回憶里飛過。

邢朗近乎粗暴的把手機從海棠手中抽走又放在祝玲面前，臉色鐵青，眼眶赤紅，冰與火的激流在他的身體里來回奔騰。

“你看清楚，他是不是魏恒？”

祝玲被他嚇到似的一愣，往后退開一點：“是啊，他是叫魏恒。”

“哪個魏？哪個恒？”

祝玲被他嚇住了，求救似的看向海棠。

海棠按住邢朗的胳膊，皺眉道：“你怎么了？別這么激動?！?/p>

邢朗甩開她的手，看著祝玲低吼道：“我問你他的名字是哪兩個字！你說不出來就是在撒謊！”

祝玲抱著頭往陽臺角落里蜷縮，臉色刷白，瑟瑟發(fā)抖。

邢朗沒有就此放過她，拿起手機刷刷打了兩個字，把祝玲的手強拽下來，逼迫祝玲去看：“是不是這兩個字”

祝玲一邊落淚一邊點頭：“我沒有撒謊，他就是魏恒，他就是魏恒啊?！?/p>

“你剛才不是說十幾年沒見過他嗎？怎么確定他就是魏恒？！”

“我?guī)н^他兩年，親眼看著他長大，后來他被送到孤兒院我也天天去看他，他變成什么樣我都記得他，他真的是魏永民和薛雯的兒子魏恒！”

邢朗本來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魏恒'的身份，拆穿了他的偽裝，確認他就是背著命案在逃亡的常念。但是現(xiàn)在祝玲卻說他不是常家的養(yǎng)子常念，而是魏永民和薛雯的兒子魏恒。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布滿重重迷障關卡的原點。

海棠害怕祝玲情緒失控引來醫(yī)生和護士，導致邢朗暴露，忙把邢朗推倒一邊，安撫祝玲的情緒。

祝玲在她的安撫下，逐漸恢復平靜。只是再不敢朝邢朗看一眼，也不敢同他說話。

邢朗強迫自己接受魏恒就是魏恒，而非常念的這一信息，從祝玲剛才的話中又分揀出一個重點。

孤兒院。

或許魏恒和常念的身份偏差，就從孤兒院開始。

他沒有忘記，常念被常家領養(yǎng)前的原名叫江潯，是一名棄嬰，當魏恒離開孤兒院被資助讀書后，江潯也在同一天被常家收養(yǎng)，更名常念。

魏恒和江潯同一天離開孤兒院，一人繼續(xù)沿用之前的身份，一人更名作為常念繼續(xù)生存。